心 & 哥儿

夏目漱石

<心>整本书充满着难以言说的无可奈何的忧郁...<哥儿>就要轻松幽默很多,

我还是更喜欢古龙先生的小说和人生态度,

人性并不仅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也包括了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的,我们为什么特别强调其中丑恶的一面呢?

—— 欢乐英雄

就因为我自已从小说不喜欢结局悲惨的故事,所以我写的故事,大多数都有很圆满的结局。

  有从说:悲惨的情操比喜剧高。

  我一向反过这种说法,我总希望能为别人制造些快乐,总希望能提高别人对生命的信心和爱心。

  假如每个人都能对生命充满了热爱,这世界岂非会变得更美丽得多?

—— 谁来与我干杯


“我是个寂寞的人。”那天晚上先生再次道出上次这句话,“我是个寂寞的人。不过说不定你也是个寂寞的人。我上年纪了,寂寞也能忍耐不动;可你还年轻,怕是很难做到,是想大动特动的吧?想和什么捉对厮打的吧?”

“我半点都不寂寞。”

“再没有年轻更叫人寂寞的了。不寂寞,你为什么常到我家来呢?”前几天的话在这里又被重复出来,“你即便见我怕也还是觉得哪里寂寞吧?我没有气力为你连根拔除寂寞,你势必朝其他方向施展拳脚。不久你就不会到我这里来了。”说着,先生凄然一笑。

唯有一件事留在我记忆里。一次樱花时节我同先生一道去上野,在那里见到一对美丽的男女。两人十分亲密地偎依着在花下散步。也是由于场所的关系,较之赏花,很多人把视线投向两人那边。

“像是新婚夫妇。”先生说。“

够亲热的。”我应道。

先生甚至苦笑都未沁出,朝可以将两人排出视野的方向走去。然后这样问我:

“你可恋爱过?”

我说没有。

“不想?”

我没回答。

“不是不想吧?”

“嗯。”

“看见那对男女,你嘲讽了一句吧?那嘲讽中夹杂着不快,一种渴求爱而又得不到对象的不快。”

“听起来是那样子的?”

“是这样子的。在爱情上得到满足的人声音会更温暖些的。不过……不过我跟你说,爱是罪恶,明白吗?”

我陡然一惊,什么也没回答。

“反正不可太信任我,就要后悔的。而且,人被欺骗以后,肯定要狠狠报复的。”

“这是什么意思?”

“往日跪在其人脚前的记忆,必使你下一步骑在其人头上。我之所以摒弃今天的尊敬,是为了明天不受侮辱;之所以忍耐今天的寂寞,是为了明天不忍耐更大的寂寞。生活在充满自由、独立、自我的现代的我们,作为代价恐怕人人都必须品尝这种寂寞。”

在有如此信念的先生面前,我不知说什么好。

如我向先生夫妇告辞时所说,我在第三天乘火车离京回乡。入冬以来先生一再提醒我注意父亲的病,作为我也应该最为担忧。但不知为什么,我并未怎么牵肠挂肚。想起来反倒更觉得父亲不在后的母亲可怜。这意味着,我心里某个地方早已为父亲的去世做了准备。写给九州哥哥的信中,我也说父亲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如原来那样健康了,希望他这个夏天尽可能——只要工作允许——回老家看父亲一眼。甚至用了感伤字眼,说只两个老人在乡下相依为命难免感到不安,我们作为儿子也为之深感遗憾云云。实际我心中也是这么想的,但写完后的心情同写当时的不一样。

我在火车上思考这种矛盾。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大约是个朝三暮四的轻薄儿。我有些不快,又想起先生夫妇,尤其记起两三天前晚饭桌上的谈话。

“哪一方先死呢?”我独自在口中重复那天晚间先生同太太之间出现的这个疑问。这个疑问我想恐怕任何人都没把握回答。不过若清楚知道哪一方先死,那么先生会怎么样呢?太太又如何呢?无论先生还是太太,想必都只能采取现在这样的态度(一如父亲在老家死期将近而又束手无策的我)。我感到人这东西真是脆弱,生下来便带有无可奈何的脆弱,不堪一击。

关于从学校毕业,我觉得作为正常人是理所当然的事,而父亲却喜出望外。这使我感到惶恐。

“能毕业出来就好。”

父亲重复了好几遍。我在心里把父亲的欣喜和毕业典礼那天晚上在先生家餐桌上说“祝贺你”的先生神情加以比较。较之小题大做的乐滋滋的父亲,口头表示祝贺而内心不以为然的先生反而显得高尚。最后我对父亲这无知造成的乡巴佬味儿感到不快起来,忍不住这样说道:

“大学毕业也没什么可好的,每年都有好几百人毕业。”

父亲现出难以形容的神情:

“我也不光是说毕业了就好。毕业了好当然是好,但我说的有一点其他意思,只要这个你能理解……”

我想听父亲继续说下去。父亲显得有点难以启齿,但终于说道:

“就是说,是对我这下可好了。你也知道,我有病在身。去年冬天见你时,心想弄不好顶多活三四个月。不料竟幸运地活到今日,起居也没什么不自如,正好这时候你毕业了,所以很高兴。作为父亲,熬尽心血培养起来的儿子能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跨出校门,当然比自己离世后毕业感到高兴,是吧?从考虑更大事情的你看来,也许觉得无非大学毕业罢了,值不得一口一个好。但从我的角度想想看,情形就有所不同。也就是说,毕业对我比对你更好,明白了?”

我无言以对,低下头,比请罪还要狼狈。看来,父亲早已坦然做好了死的精神准备,并认定将在我毕业前死去。而我竟全然没有考虑到自己的毕业对父亲是多么大的慰藉,真是愚蠢透顶。我从皮包里取出毕业证书,郑重递给父亲。证书已被什么挤得失去了原形。父亲小心打开。

“这东西应该卷起拿在手上的。”

“里边放什么撑着就好了!”母亲也从旁提醒。

父亲注视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壁龛那里,放在任何人进来都可马上看到的正面。若在往日,我又要马上说什么了,但此时的我与平时完全不同,对父母没有半点反抗情绪。我默不作声,任凭父亲摆放。用鸟子纸制作的证书一旦有了折痕,很难由父亲摆弄,刚摆在合适位置,便立即要恢复原状倒下。

我尽量安慰父亲,然后回到放有自己书桌那里。我坐在扔得到处都是的书本中间,反复回味父亲不安的神态和话语。这时我又听到蝉鸣。这回和近来听的不同,而是寒蝉的鸣声。夏天回乡在这沸腾般的蝉鸣中静坐不动,不知什么缘故,我屡屡悲从中来。我觉得我的悲哀时常同这激烈的蝉鸣一起沁入心底。每当这时候我总是静止不动,独自盯视一个人。今夏回乡探亲以后,我的悲哀逐渐变了情调。如同秋蝉鸣声变成寒蝉鸣声,我觉得困扰我的人的命运仿佛正在巨大的轮回中缓缓移行。我一边回味父亲不安的神态和话语,一边再次在脑海中推出去信也不回信的先生。先生和父亲给我的印象截然相反。在这点上,无论比较还是联想,两人都很容易一起浮上心头。我几乎知晓父亲的一切,离开父亲,感到的只是父子间的眷念之情;而先生的大部分我尚未了解,讲定告诉我的他的过去也还没有听的机会,总之,对我来说,先生是扑朔迷离的。我无论如何必须越过那里而到达光明地带,否则不会甘心。同先生断掉关系对我是极大的痛苦。我请母亲看了日子,定下返京日期。

我所以还能够写这封长信,大约是因为较之处境与我相同的人,我心里还多少有所余裕。世人睡下时应该听得的电车的轰隆声已经杳然远逝,木板套窗外不觉之中微微响起忧郁的虫鸣,使人凄然想起银露生凉的寒秋。一无所知的妻在隔壁睡得那般恬适和天真。我拿起笔来,笔尖刷刷有声地一笔一画地写着。此时此刻,心情莫如说是平静的。笔尖或许因久不握笔而滑出格外,但似乎并非头脑混乱而信笔乱写的。

或许我粗心大意,也可能真是那样——我拒绝这门婚事的主要原因恐怕在于我对堂妹的不注意。从小我就总去叔父家玩。不光玩,还时常住在那里。从那时就跟这个堂妹很熟。你怕也知道,兄妹之间从来不曾发生恋情。也可能是我随意演绎这个众所公认的事实,我总觉得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男女之间,已经失去了激发恋情所需要的新鲜感。嗅得香气只限于刚焚香的那一瞬间,品出酒味只在于乍饮酒的那一刹那。同样,爱的冲动也在时间上存在这么间不容发的一点。一旦心无所觉地通过了那里,那么相互越熟便只是越亲密,爱的神经则渐渐变得麻木不仁。无论怎么思来想去,我都没心绪让堂妹成为自己的妻子。

如此看不起女人的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看不起小姐。我的逻辑在她面前完全派不上用场。对她我怀有一种近乎信仰的爱。见我把这只适用于宗教的字眼用在年轻女子身上,你或许为之惊诧,但我至今仍这样深信不疑,深信真正的爱同宗教信仰没有什么不同。每当瞧见小姐的面容,我便感到自己变得美好起来;每当想到小姐,未尝不觉得自己顿时变得超尘脱俗。假如爱这个神奇的东西存在两端,高的一端涌动神圣感,低的一端鼓涨性欲,那么,我的爱的的确确捕捉住了高的一端。作为人,我原本是肉体凡身,但我面对小姐时的眼睛、念及小姐时的心境,丝毫不带有肉欲气息。

K复籍时是一年级。此后至二年级中期约一年半时间,他独自支撑过来。但有情况表明,过度的体力消耗已开始影响他的健康和精神。当然同养父家脱离关系与否这一头痛问题怕也从中作怪。他渐次趋于感伤,不时说仿佛自己一个人背负了世间所有不幸,却一转念又立刻激奋起来。他还觉得自己前途上的光明似乎正一点点从视野中遁去,并为此烦躁不安。求学伊始,任何人都胸怀远大志向踏上新的旅途,但一两年过去,临近毕业时,便突然觉察出自己脚步的迟缓,以致大半心灰意冷。这本是人之常情。K也不例外。只是他的焦躁远比一般人严重,我终于认为当务之急是使他的心情稳定下来。

K的决心要比我坚强,用功也在我之上。而且脑袋天生比我好使得多。后来专业不同,无从进行比较。但在同一年级期间,无论初中还是高中K都名列前茅,以至于同K相比,无论做什么我都自愧不如。不过在我硬把K拉来这里时,我相信还是我更明白事理。依我之见,他似乎不理解勉强与忍耐的区别。这点也是为你补充的,请你听一下。肉体也好精神也好,大凡我们的能力恐怕无不因外界的刺激而发达、而损坏。无须说,无论哪方面都需要逐步增强。因此,若不深思熟虑,便有可能尽管朝险恶方向发展自己(旁人自不用说)却浑然不觉。据医生介绍,再没有比人的胃更须小心侍候的。若一味喝粥,消化硬东西的能力就会不知不觉丧失。所以医生说不管什么都要吃。但这恐怕不仅仅说的是习惯问题,真正的意思是说消化功能的抵抗力随着刺激的逐步增加而渐次变强。假如胃的作用相反一点点弱化,那么会怎么样呢?结果可想而知。K虽然比我伟大,这一点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只好像一门心思地认定只要习惯了困难,困难终归也就无所谓了;只要反复经受磨难,经受本身便是一种功德,而迟早会有视磨难为等闲之物的那一天。

即使现在我也绝对无意否认我当时的嫉妒。因为我已重复过几次:我在爱的反面明确意识到了这种情感的作用。而且,这种情感笃定在由旁人看来不值一提的琐事上表现出来。说句题外话,这种嫉妒不就是爱的另一面吗!结婚之后,自觉这一情感渐渐淡薄下去。而与此同时,爱情也绝不如原来那般炽热了。

有好几次我都想一咬牙如实告诉妻。可一到关键时刻,就有一种自己以外的力量遏止自己。你是理解我的,没有必要解释,但有几句话我还是要说。那时候的我完全没有在妻面前粉饰自己的念头。如果我以对待亡友那样的善良之心在妻面前陈词忏悔,妻肯定流着欢喜的泪水原谅我的罪过。我所以未能做到,并非由于我有利己打算,只是我不忍心给妻的记忆抹上一个黑斑。在纯白色的物品上毫不留情地甩上一滴黑墨,这对我是极大的痛苦——请你这样理解。

妻的母亲死了,仅剩下我和妻两人。妻对我说,日后世上能够依靠的只我一个人了。而自己都不能依靠自己的我,看着妻的脸眼角不禁湿润了,心想妻是个不幸的女人,并且这样说出口来。妻问何故,妻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也无法解释。妻哭了。我很后悔,正因为自己平时总是以扭曲的念头观察她,以致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妻的母亲去世后,我尽量亲切地对待妻。这不单单是因为我爱她本人,而且还似乎有和她本人无关的更广阔的背景,这同我看护妻的母亲时的心情是完全一样的。妻看上去很满足。但满足的背后,似乎含有因不理解我而产生的朦胧的淡淡的疑云。不过纵然妻理解了我,这种美中不足之感也只能有增无减。较之来自广义人道立场的爱情,女人更喜欢只集中于自己一身的亲昵,哪怕偏离一点常理。我觉得女人的这种性质是甚于男人的


哥儿

问其他教师,说是拿到委任状后的一周到一个月时间里,对别人给自己或好或坏的评价十分敏感,坐卧不安。我倒丝毫没有介意。教室里常常出乖露丑,当时心情的确很糟,但半个小时一过,便忘得一干二净。我这人,凡事即使想长久担心,也担心不成。至于讲台的失败会给学生以何种影响,传到校长或教导主任耳里又将引起何种反应,我根本没放在心上。前面说过,我不是那种气壮如牛之人,但颇为达观。此处不行,换个地方就是,什么狐狸呀红衬衣呀,何惧之有。何况教室里的小毛孩子,对他们更没心思装笑讨好。

住在步行一小时就可游览完毕的小城,平日怕没见过什么场面,便把炸虾面事件当做日俄战争一样大肆张扬,可怜虫!从小教育成这样子,长大只能是盆栽枫树般浑身净弯的小人!若出于天真,一起笑笑倒也罢了,可这成何体统!

阿婆与豪猪固然不同,但不论是一杯冰水还是一杯甜茶,之所以受人恩惠而佯作不知,是因为把对方视为一个人物,是表示对一个人的好感。把这种本来几文钱即可了结之事存在心里暗暗感激,乃是金钱也买不到的报答。尽管我无官无职,也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对你低头敬礼,应当认为是比几百万两金银都可贵的酬谢。

想吃的丸子吃不上,已够窝囊,但自己的未婚妻另有所爱,恐怕就更惨了。一想起青南瓜君,别说丸子,就是三天不吃饭,也无可埋怨。世上再没有比人这东西更靠不住的了。看那张脸,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会做出如此不近人情的事——面孔漂亮的冷酷无情,浮肿得像冬瓜似的古贺君倒是仁义君子,可马虎不得。以为襟怀坦白的豪猪据说煽动学生闹事,煽动完后却又逼迫校长给学生处分;讨厌物合成品般的红衬衣分外亲热,无缘无故地好意提醒自己,然而背后又对玛利亚花言巧语,花言巧语之间却又声称对方若不解除婚约则其无意迎娶;严银无中生有地把自己驱逐出境,转眼又把二流子奉为上宾——左思右想,一切都不可信赖。若写信把这等事告诉阿清婆,她恐怕大吃一惊,或许会说:这地方比箱根还远,理当鬼怪成群。

因此不管现在他如何说得天花乱坠,头头是道,不管他这堂堂的教导主任如何把我弄得欲言词穷,也休想叫我买账。能说的不见得都是好人,被说败的未必全是坏人。表面上看,固然是红衬衣满嘴是理,但无论他如何道貌岸然,也无法叫人心悦诚服。倘若以金钱、权势、嘴上功夫能买取人心,则高利贷商、警察、大学教授理应成为最受欢迎的人物。一个小小的中学教导主任也想靠什么逻辑推理来蛊惑人心,不自量力。人的行动是出于好恶,而不是源于推理。

当晚,我和豪猪离开了这污秽之地。船离岸越远,越觉得心里舒坦。从神户到东京是直达船。到新桥时,才恍然觉得来到了人世间。上岸便和豪猪分手了,直到今天也没有重逢的机会。忘记说阿清婆了——我回到东京,没去寄宿处,提着帆布包,径直扑到阿婆那里:“阿婆,我回来了!”“啊,小少爷,总算早早回来了!”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滚落下来。我也高兴极了:“再不去乡下了,和阿婆在东京找个房子住!”那以后,经人帮忙在铁路公司当了一名技术员。月薪二十五元,房租六元。房子虽没带大门,但阿婆看来十分心满意足。不幸的是,今年二月她患肺炎死了。临死的前一天,把我叫到身边:“小少爷呀,托你件事:阿婆死了,一定要把阿婆埋在小少爷家的寺院里,我在地下好好儿等着小少爷。”因此,阿婆的坟墓在小日向养源寺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