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3

灵山

那是一个大晴天,天空没有一丝云,苍穹深远明净得让你诧异。天底下有一座寂寞的寨子,一层层吊脚楼全在悬岩上支撑,远远看去,精巧得像石壁上挂着个蜂巢。那梦境是这样的,你在山崖下转来转去,怎么都找不到去那里的路,你眼看接近它了,谁知又绕了开去,来回盘桓了许久,最后只好放弃,随便循一条山路信步走去,直到它终于消失在山崖背后,你不免有些惋惜。你也不知道脚下的这条路通往何处,况且你本来就无甚目的。你迳自朝前走,山道回环。你这一生原本就没有个固定的目标。你所定的那些目标,时过境迁,总也变来变去,到头来并没有宗旨。细想,人生其实无所谓终极的目的,都像这蜂巢,弃之令人可惜,真要摘到了,又得遭蜂子一顿乱咬,不如由它挂着,观赏一番,也就完了。想到这里,脚下竟轻快得多,走到哪里算到哪里,只要有风景可瞧。


这大司马如梦初醒,尚困惑不解,只得以实相问,女尼却不动声色,回答道:君若问鼎,便形同这般。本来正野心勃勃图谋篡位的这位将军,听了不免怅然,终于不敢越轨,守住了为臣的名节。原先这故事自然是一则政治训戒。你说这故事换个结尾,也可以变成一则道德说教,警戒世人勿贪淫好色。这故事也还可以变为一则宗教教义,规劝世人,依皈佛门。这故事又还可以当作处世哲学,用以宣讲君子每日必三省其身,抑或人生即是痛苦,抑或生之痛皆出乎于己,抑或再演绎出许许多多精微而深奥的学说,全在于说故事的人最后如何诠释。故事中的这主人翁大司马且有名有姓,翻查史书和古籍,大可作一番考证你既非史家,又没有这类政治野心,更不想当道学先生,也不传教,也不想为人师表,你看中的只是这个纯而又纯的故事,任何诠释同这故事本身其实都无直接关系,你只想用语言将这故事重新表述一番。


静夜里听着江水隐约的声涛,我想我这后半生还可以做些什么?到江边去收集大溪人捕鱼拉网用的石坠子?我已经有一颗这种拦腰被石斧凿成缺口的卵石,是前一天上游万县的一位朋友送的,他说等枯水季节到河滩上俯手可拾。泥沙沉积,河床年复一年越益增高,人还要在三峡出口筑坝。那虚枉的大坝建立起来,连这汉代的古城垣也将没入水底,那么这采集人类远古的记忆又还有什么意义? 我总在找寻意义,又究竟什么是意义?我能阻挡人去建立用以毁灭自己的这纪念碑大坝吗? 我只能去搜寻渺小的沙粒一般的我的自我。那无非去写一本关于人的自我的书,且不管它是否发表。多写一本与少写一本书又有何意义?湮灭了的文化难道还少?人又真那么需要文化?再说文化又是什么?


我给我自己建立了这么一种程序,或者说一种逻辑,或者说一种因果。这漫然无序的世界中的程序逻辑因果都是人为建立起来的,无非用以确认自己,我又何尝不弄一个我自己的程序逻辑因果呢?我便可以躲藏在这程序逻辑因果之中,安身立命,心安而理得。


哲学归根结底也是一种智力游戏,它在数学和实证科学所达不到的边缘,做出各式各样精致的框架结构。这结构什么时候做完,游戏也就结束了。小说之不同于哲学,在于它是一种感性的生成,将一个枉自建立的信号的编码浸透在欲望的溶液之中,什么时候这程序化解成为细胞,有了生命,且看着它孕育生成,较之智力的游戏更为有趣,却又同生命一样,并不具有极终的目的。


童年的记忆究竟是什么样子?又如何能得到证明?还是只存在于你自己心里,你又何必去证实?

你恍然领悟,你徒然找寻的童年其实未必有确凿的地方。而所谓故乡,不也如此?无怪小镇人家屋瓦上飘起的蓝色炊烟,柴火灶前吟唱的火唧子,那种细腿高脚身子米黄有点透明的小虫,山民屋里的火塘和墙上挂的泥土封住的木桶蜂箱,都唤起你这种乡愁,也就成了你梦中的故乡。

尽管你生在城里,在城市里长大,你这一生绝大多数的岁月在大都市里度过,你还是无法把那庞大的都市作为你心里的故乡。也许正因为它过于庞大,你充其量只能在这都市的某一处,某一角,某一个房间里,某一个瞬间,找到一些纯然属于你自己的记忆,只有在这种记忆里,你才能保存你自己,不受到伤害。归根到底,这茫茫人世之中,你充其量不过是沧海一粟,又渺小了,又虚弱。

你应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所求不多,不必那么贪婪,你所能得到的终究只有记忆,那种朦朦胧胧无法确定如梦一般,而且并不诉诸语言的记忆。当你去描述它的时候,也就只剩下被顺理过的句子,被语言的结构筛下的一点渣汁。


他孑然一身,游荡了许久,终于迎面遇到一位拉着拐杖穿着长袍的长者,于是上前请教:

"老人家,请问灵山在哪里?"

"你从哪里来?"老者反问。

他说他从乌伊镇来。

"乌伊镇?"老者琢磨了一会,"河那边。"

他说他正是从河那边来的,是不是走错了路?老者耸眉道:

"路并不错,错的是行路的人。"

"老人家,您说的千真万确,"可他要问的是这灵山是不是在河这边?

"说了在河那边就在河那边,"老者不胜耐烦。

他说可他已经从河那边到河这边来了。

"越走越远了,"老者口气坚定。

"那么,还得再回去?"他问,不免又自言自语,"真不明白。"

"说得已经很明白了。"老者语气冰冷。

"您老人家不错,说得是很明白……"问题是他不明白。

"还有什么好不明白的?"老者从眉毛下审视他。他说他还是不明白这灵山究竟怎么去法?

老者闭目凝神。

"您老人家不是说在河那边?"他不得不再问一遍。"可我已经到了河这边——"

"那就在河那边,"老者不耐烦打断。

"如果以乌伊镇定位?"

"那就还在河那边。"

"可我已经从乌伊镇过到河这边来了,您说的河那边是不是应该算河这边呢!"

"你不是要去灵山?"

"正是。

"那就在河那边。"

"老人家您不是在讲玄学吧?"

老者一本正经,说:

"你不是问路?"

他说是的。

"那就已经告诉你了。"

老者抬起拐杖,不再理会,沿着河岸一步一步远去了。

他独自留在河这边,乌伊镇的河那边,如今的问题是乌伊镇究竟在河哪边?他实在拿不定主意,只记起了一首数千年来的古谣谚:"有也回,无也回,莫在江边冷风吹。"


窗外的雪地里我见到一只很小很小的青蛙,眨巴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圆睁睁,一动不动,直望着我。我知道这就是上帝。

他就这样显示在我面前,只看我是不是领悟。

他用一只眼睛在同我说话,一张一合,上帝同人说话的时候不愿人听到他的声音。

我也毫不奇怪,似乎就应该这样,仿佛上帝原来就是只青蛙,那一只聪明的圆眼睛一眨不眨。他肯审视我这个可怜的人,就够仁慈的了。

他另一只眼,眼皮一张一合在讲人类无法懂得的语言,我应该明白,至于我是否明白,这并不是上帝的事情。

我尽可以以为这眨动的眼皮中也许并没有什么意义,可它的意义也许就正在这没有意义之中。

没有奇迹。上帝就是这么说的,对我这个不知餍足的人说。

那么,还有什么可追求的?我问他。

周围静悄悄的,雪落下来没有声音。我有点诧异这种平静。天堂里就这么安静。

也没有喜悦。喜悦是对忧虑而言。

只落着雪。

我不知我此时身在何处,我不知道天堂里这片土地又从何而来,我四周环顾。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懂,还以为我什么都懂。

事情就出在我背后又总有只莫名其妙的眼睛,我就只好不懂装懂。

装做要弄懂却总也弄不懂。

我其实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懂。

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