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工船

蟹工船

小林多喜二,1929

学生工被吸引住了:“唔,是吗!”他以黯淡的心情把眼睛移向海面。海面依然波涛汹涌。本以为水平线倏然间近在脚下,但不出两三分钟便被拽下谷底,感觉就像从山谷仰望收窄的天空。

“真的沉没了?”他自言自语,实在放心不下,毕竟自己乘坐的同是破船。

蟹工船哪一艘都是破船。工人们即使死在北鄂霍茨克海,丸之内大厦里的大老板们也根本不当回事。资本主义仅靠常规领域的利润已无以为继,利息下降,资金过剩。以致“不折不扣”变得无恶不作,无处不去,拼死拼活寻求“血路”。到了这个地步,一艘就能一下子赚上几十万元的蟹工船,自然使他们走火入魔。

蟹工船是工船(工厂船),而不是航船,因而不适用航海法。拴了二十多年没人管、只能使之沉没的如同“梅毒患者”那样破破烂烂的船,居然被乔装打扮一番,恬不知耻地开到函馆来了。日俄战争中“光荣”瘸腿、像鱼肠一样弃置的医用船和运输船也现出比幽灵还幽灵的影子。这种船只消水蒸气加大一点点,管道就会破裂漏气。在俄国监视船的追赶下稍一提速(已有过几次),船身每个部位都“吱嘎”作响,即将分崩离析,如中风患者浑身颤抖。

然而这都毫无所谓。正值日本帝国多事之秋,什么都要派上用场。何况,蟹工船纯属工厂。却又不适用工厂法。这样,再没有比这东西更能让人为所欲为的了。

脑袋转得快的大老板们把这个同“为了日本帝国”捆在一起。多得难以置信的金钱涌进大老板们的腰包。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们又边开车边在心里盘算如何出马当“议员”。然而,就在与此分秒不差的同一时刻,秩父号的劳工们却在几千海里之外的北边黑暗的大海上迎着碎玻璃一般锋利的风浪做殊死搏斗!

学生工一边沿舷梯走下“粪坑”一边心想:这可不是与己无关的事!


大凡矿工都像长期蹲监狱的人那样脸上毫无光泽,又黄又肿,总是呆愣愣的。日照不足、煤灰、含有毒瓦斯的空气、异常温度和异常气压,这些使得他们的身体眼看着变得莫名其妙。“当七八年矿工,差不多有四五年连续待在漆黑漆黑的井底,一次都见不着太阳,四五年时间!”可是,对于可以随时大量雇用替代劳工的资本家来说,无论发生什么都满不在乎。到了冬天,劳工“仍然”涌到坑道里来。

另外,北海道有“入住百姓”——“移民百姓”。“开拓北海道”“解决口粮问题、奖励移民”、日本少年式“移民致富”——资本家利用满是花言巧语的宣传影片,煽动土地即将被夺走的内地贫苦农民背井离乡,来到下挖四五寸就全是粘土的地方。 肥沃的土地早已竖起牌子。有时大雪封门,连马铃薯都吃不上,转年春天全家饿死。这种“事实”发生过很多次。到了雪化的时候,相距七八里的“邻人”赶来才发现。死者口中有吞了一半的稻草秸露在外面。

就算偶尔有人免于饿死,可花了十多年时间好歹把荒地耕成普通农田的时候,那块农田也完全成“别人”的了。资本家——高利贷、银行、华族、大富豪们只要像吹气一样放贷(投钱),等到荒地变得如胖黑猫的毛色一般肥沃,就必成自己的无疑。那些想如法炮制、坐享其成、眼光敏锐的人也跑到北海道来。贫民百姓到处有人撕咬自己的东西。最终,他们成了和在内地时同样的“佃农”。到了那时才恍然大悟:“上当了!”

他们是想多少弄点钱返回老家的村子才跨过津轻海峡来到冰天雪地的北海道的——蟹工船上有很多因自己的田成了别人的而被迫出走的人。

搬运工和蟹工船上的渔工差不多。在有监工看着的小樽客栈里东倒西歪的他们,被人用船拉去库页岛或北海道的腹地。脚下刚一打滑,就被“轰隆隆”天摇地动滚下来的木材压在下面,压得比南部煎饼还薄。要是不巧被木材——由绞车“咔嚓咔嚓”吊上船的树皮因沾水而涨鼓鼓的木材打了一下,脑袋开花的人就掉下海去,掉得比小跳蚤还轻。

在内地,不愿意总是默默“任人宰割”的劳工们抱成一团反抗资本家。但“殖民地”的劳工被彻底“隔离”开来,不知晓那种情况。

本来就痛苦得无以复加了,但还是要跌倒了爬起往前走,而越走痛苦越像雪球一样重重压在身上。


大家开始收工时,监工骂骂咧咧走了过来:

“今晚干到九点!你们这些家伙,收工时倒手脚麻利!”

大家像电影慢镜头那样慢腾腾重新站起,也只剩这点儿力气了。

“知道吗?这里不是能再来两次三次的地方,来也不一定能捕到蟹。要是一天干完十个小时、十三小时就一下子打住,那就太可惜了——工作性质不同。听着,反过来捕不着蟹的时候,叫你们歇个够!”监工下到“粪坑”说道,“老毛子嘛,哪怕鱼在眼前成群结队,也一到时间就甩手不管,一分钟都不多干。就因为都这德性,所以俄罗斯那个国家才那个样子。日本男儿决不能学他们!”

也有人充耳不闻,心想说的什么呀,这个骗子!但大部分人听监工这么一说,觉得到底是日本人了不起。自己每天遭受的苦难看上去有了一种“英雄色彩”。这点至少让大家感到欣慰。

在甲板劳作时,时常看见驱逐舰穿过水平线向南驶去,舰尾飘扬着日本旗。渔工们激动得热泪盈眶,挥帽致意,以为只有那东西才是向着自己的。

“狗日的,一看见那家伙就出眼泪。”

人们目送其远去,直到越来越小被烟雾罩住不见为止。


监工不便在此发火,红着脸说句什么(吵吵嚷嚷没听见)退了下去。电影开始了。

开头是纪录片。宫城、松岛、江之岛、京都……“咔咔嚓嚓”一个镜头接一个镜头。不时中断。两三个镜头突然重合起来,一时眼花缭乱,却又一下子消失不见,银幕上一片白。

接下去是西洋片和日本片。哪个片子都有伤,“下雨”下得厉害。不少地方还好像由断片子接起来的,人的动作颠三倒四。不过这些怎么都无所谓了,大家看得如醉如痴。每当有腰肢诱人的外国女子出现时,人家或吹口哨或像猪一样哼鼻子。有时甚至气得解说员好一会儿都不解说。

西洋片是美国片,拍的是“西部开发史”。或者遭受野蛮人袭击,或者毁于大自然的肆虐,但主人公不屈不挠,把铁路一段段铺向前去。其间一夜建成的“小镇”活像铁路的绳扣。铁路不断推进,小镇也争先恐后出现。那中间发生的种种苦难糅合着一段小工同公司要人之女的“恋爱故事”,一会儿正面推出,一会儿躲去后头。最后镜头出现时,解说员加大音量说道:

“由于有他们那样无数富于牺牲精神的青年的努力,绵延数百英里的铁路终于大功告成。铁路宛如长蛇越过原野、穿过高山,昨天的荒山僻野,就这样成了国家的财富。”

电影在公司要人之女同不知何时摇身变为绅士的筑路工相互拥抱那里落幕。

其间插映了一部无谓地逗人哈哈大笑的西洋短片。

日本片讲的是一个贫苦少年从卖纳豆、卖晚报开始,后来擦过鞋,又进厂当上模范职工,最后得到提升,成了一大富豪。

尽管字幕上没有,但解说员说道:

“勤奋乃成功之母,此之谓也!”

对此,杂工们报以“真诚”的掌声。但渔工或水手当中有人大声喊道:

“扯淡!真是那样,老子不早就当上总经理了!”

惹得众人大笑不止。

后来解说员告诉大家:

“公司命令我务必在那个地方好好用力反复、反复强调。”

最后放的是公司所属各个工厂和事务所的照片,那里有很多“勤奋”做工的劳工。

电影结束后,大家为庆贺一万箱大喝特喝。


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人们在“粪坑”里睡前聊什么时意外聊跑题了,跑得很远。当时船老大无意间说了句大话。虽然不是了不得的大话,但一个“普通”渔工顿时发火了。发火的渔工多少有些醉了。

“你说什么?”他忽然一声怒吼,“你算什么东西,最好别抖什么威风!出海时我们四五个把你推到海里去,那可是小菜一盘,你就一切玩完儿。这可是堪察加,你怎么死的,谁能知道!”

从来没人这么说话,而此刻有人粗声大气吼了起来。谁都没有应声。刚才说的其他话题也断得利利索索。

不过,这种话并不仅仅是一时兴起的虚张声势,它以始料未及的巨大力量从背后将以往只知道“屈从”的渔工们推了个跟斗。渔工们起始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那是不曾意识到的自身力量。

那种事“我们”能做到吗?当然能做到。

一旦明白过来,往下就成了神奇的吸引力,反抗情绪陡然深入人心。过去受过的百般虐待和压榨,在这方面反而成了再好不过的基础。这样一来,监工又算得了狗屁!大家心情舒畅。有了这样的心情,就像无意中打开手电筒,自身蛆虫般的生活即刻历历在目。

“神气什么,王八蛋!”——这句话在人们中间流行开来。一有什么就脱口而出。不过,神气的王八蛋,渔工里可是一个也没有。

类似的事发生不止一两次。每次都使得渔工们“明白”过来。如此持续时间里,渔工们中间出现三四个总是被大家推向前台的固定人选。那不是某个人决定的,实际上也并不固定。只是,每当发生什么又必须处理的时候,那三四个人的意见总是和大家一致,于是大家也跟着行动。两个学生工、结巴渔工、“神气什么”渔工就是这样的人。


"这才明白,我们能靠的,只有我们自己。”

“什么帝国军舰,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大富豪的狗腿子罢了!国民的护卫?笑话,吃屎去吧!”

为防万一,水兵们在蟹工船上住了三天。天天晚上和监工他们在餐厅里一起喝得烂醉——“一路货色!”

渔工们再傻,这回也切切实实知道了谁是敌人、知道了(完全出乎意料!)他们是如何相互勾结的。

按照惯例,每年汛期临结束时都要制作“贡品”蟹罐头。然而“大不敬”的是,制作时也并不是次次“斋戒沐浴”。以往渔工们都以为是监工太不像话,但这次不同。

“那东西是榨取我们自己的血肉制作的,哼,大概很可口吧?吃了别肚子疼才好!”

制作时大家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情。

“石子什么也放进去!管它呢!”

“我们能靠的,只有我们自己!”

如今这句话已经深深渗入大家的心底、心底的心底。“走着瞧!”

问题是,就算把“走着瞧”重复一百遍,又顶什么用呢!罢工惨败之后,劳动更残酷了,像是要告诉渔工“畜牲,知道滋味了吧!”比以往变本加厉的是监工的报复式虐待。现在,劳动早已越过了限度那东西的极限,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

“错了,不该那么把那九个人推到前面。那岂不等于告诉人家咱们的要害在这里吗!要是表示全是我们一起干的就好了。那一来,监工就没法往驱逐舰发电报了。总不至于把咱们全部交出带走吧?活没人干了嘛!”

“是啊!”

“是的。就这么干下去,这回可真要死在他们手里了!为了不出牺牲品,得一起磨洋工才行,就用上次那手。结巴不是说了吗,拧成一股绳比什么都要紧。拧成一股绳能办到什么这点也该明白了。

“假如还把驱逐舰叫来,这回可要齐心合力,一个不剩地由他交出去!那样反倒谢天谢地。”

“有可能。不过细想起来,果真那样,第一个狼狈的是监工,公司那边不好交代。从函馆找人替他太迟了,产量又少得提不起来……弄得好,这个办法倒行得通。”

“行得通!再说也怪,谁都不战战兢兢了,谁都想骂一句‘畜生’!”

“说实话,下一步的成败利钝,怎么都无所谓了,是死是活反正豁出去了。”

“好,再来一次!”

他们站起来了——再来一次!


关于这点,日本文艺批评家、菲丽丝女学院大学教授岛村辉一针见血地指出:“较之当时,日本今天的国际关系和产业形态表面上似乎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当时造成蟹工船那种状况出现的世界性资本主义并没有从根本上脱胎换骨,而以更大的规模覆盖着当今世界,并将它带来的种种矛盾和不幸巧妙遮掩起来。当代劳动者们以不同于‘蟹工船’的意义处在‘生死关头’,有不少人被迫自杀或得了抑郁症。《蟹工船》促使他们逼视和反抗这一现状并认识到这样做的重要性——在这一点上,应该说,这部作品不仅没有完全失去生命力,其深刻的洞察力在今天反而获得了评价机缘。”

日本著名学者、社会活动家、东京大学教授小森阳一也在为漫画版《蟹工船》中译本写的推荐语中指出:“不尊重劳动者做人的尊严,当他们的利用价值被耗尽之后便弃若敝屣。这就是当前在世界范围内蔓延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本质特征。中国的青年人,也一定能认识到这样的现实。”

无独有偶,村上春树也曾在《边境·近境》这样写道:“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从我们至今仍在许多社会层面正作为无名消耗品被和平地悄然抹杀这一疑问彻底挣脱出来。我们相信自己作为人的基本权利在日本这个和平的‘民主国家’得到了保证。但果真如此吗?剥去一层表皮,其中一脉相承呼吸和跳动着的不仍是和过去相同的那个封闭的国家组织及其理念吗?”后来在同河合隼雄对谈时村上再次强调:“现在的日本社会,尽管战争结束后进行了各种各样的重建,但本质上没有任何改变。”

在这个意义上,“蟹工船”并未消失,它仍在航行。村上春树笔下的世界同小林多喜二作品中的场景也并不像从东亚到南极那般辽远——村上春树描写的不过是“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阶段的“蟹工船”罢了。 换言之,事物的发展采取了另一形态。村上春树也好,岛村辉和小森阳一也好,尽管职业不同风格不同,但他们都是那一形态的跟踪者和批评者。跟踪,并不断提出忠告和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