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我相信,当他看到自己的可怜的老伴老泪纵横,吓成这个样子,他一定心如刀铰,像翻江倒海似的;我相信,他心里比她痛苦得多;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一些十分善良但是神经衰弱的人,有时难免会发生这样的情形,尽管他们十分善良,但却会沉湎于自己的不幸和愤怒之中,甚至达到一种自我欣赏的地步,而且他们在寻找机会,无论如何要表现出来,甚至不惜欺侮另一个清白无辜的,而且多半是与他最亲近的人。比如说女人吧,有时候她会有一种需要:硬要感到自己是不幸的和受欺侮的,尽管她毫无不幸可言,也没有任何人欺侮过她。许多男人也一样,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很像女人,甚至那些根本没有多少女人气的,并不软弱的男人亦然。这位老人感到有一种寻衅吵架的需要,尽管由于这需要他自己也很痛苦。
我记得,这时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该不会在此以前他当真像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揣测的那样做出了什么异乎常规的举动吧!该不会是主开导了他,他莫非当真去找娜塔莎了,但是半道上又改了主意,或者碰了什么钉子,因而不能如愿以偿(一定是这样的),于是他只好回来,怒气冲冲,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恼,羞于承认自己不久前居然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和感情,因此,因为自己的软弱,想找个人出出气,于是便选中了他最最怀疑跟他抱有同样想法和感情的那些人。也许,他在想要饶恕女儿的时候,曾经想象过他那可怜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大喜过望的快乐样子;因此,一旦功败垂成,不用说,她便首当其冲,活该倒霉了。但是她在他面前怕得发抖、悲痛欲绝的模样感动了他。他好像为自己的愤怒感到羞愧,因此暂时压住了心头的怒火。我们都默不作声;我尽量不抬头看他。但是好景不长,他无论如何必须表现出来,不是爆炸,就是诅咒。
她有一颗热烈而又敏感的心。在有些情况下,她似乎无意克制自己,而是把是非曲直放在首位,把任何处世之道和自我克制都看成虚伪的偏见,而且还以具有这种信念而自傲;许多热血青年都有这样的情况,甚至一些人不很年轻了,亦然。但是正是这点使她具有一种特别的美。她非常爱思考,爱探索真理,但又毫不迂腐,而是行为突兀,充满稚气和孩子气,使人乍一看就喜欢上了她身上的那种与众不同之处,因而也就听之任之,不予计较了。我想起了列文卡和鲍林卡,于是我觉得,这一切都十分自然。奇怪的是:她那张脸,乍一看,我并没发现其中有什么特别美的地方,可是那天晚上,这脸却时刻都在变化,我觉得它变得越来越美,越来越有魅力了。这是一种朴素的二重人格,集孩子气和爱思考的女性于一身,这种充满孩子气而又高度真实的对真理和公道的渴望,这种对自己的追求不可动摇的信心--这一切都使她的脸焕发出一种真诚的美,赋予她以一种高尚的精神美,于是您就会逐渐明白,这种美的全部意义并不是一下子都能发掘出来的,它也不是每一个普通人和无动于衷的人一下子都能全部领会的。
于是我懂了,阿廖沙一定是迷上她了。既然他自己没有能力思考和判断,那他就一定会爱上那些能够替他思考,甚至替他希望的人--而卡佳已经把他置于自己的监管之下了。他的心是高尚的、令人倾倒的,它一下子屈从于一切真诚的和美的东西,而卡佳已经在他面前以非常真诚的稚气和同情说了许许多多话。他没有一丁点自己的意志;她却有许许多多执着、强烈和火一般炽烈的意志,而能使阿廖沙爱慕的只会是那些能够支配他,甚至命令他的人。而娜塔莎在他们相好之初之所以能够吸引他,一部分也是由此,但是卡佳较之娜塔莎有一个大的优越性--她自己还是孩子,而且看来,即使过很长时间以后,她还仍旧是个孩子。她的这种稚气,她那灿烂夺目的聪明,与此同时又在某种程度上缺少理智--这一切不知怎的却使阿廖沙感到更亲切。他感觉出了这一点,因此卡佳对他的吸引力也就越来越大。我相信,当他俩在一起单独谈话的时候,除了卡佳严肃的“宣传性”谈话以外,他俩谈来谈会说不定会变成一场儿戏。虽说卡佳也许经常数落阿廖沙,而且已经把他捏在手心里,但是他显然觉得跟她在一起比跟娜塔莎在一起要自在些。他俩彼此更般配,这才是主要的。
“啊,您把这叫猪狗不如--这说明您还在让人牵着鼻子走。当然,我承认,独立不羁也会适得其反,但是--咱们不妨谈简单点,我的朋友……您自己也会承认,要知道,这一切全是扯谈。”
“什么不是扯淡呢?”
“不是扯淡的东西--就是具有七情六欲的人,就是我自己。一切都是为了我,整个世界都是为我创造的。听我说,我的朋友,我还相信,在这世界上还是有好日子过的。这是一种最好的信仰,因为没有这种信仰,那就连苦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只好服毒自杀。据说,有个大笨蛋就是这么干的。他大谈哲理,谈到后来,终于否定了一切,一切,甚至否定一切正常而又自然的人的责任的合理性,最后他终于什么也没剩下;只剩下了个零蛋,于是他便宣布,人生在世最好的东西是氢氰酸。您会说:那是哈姆雷特,那是一种可怕的绝望--一句话,这是一种我们连做梦都从来不会梦见的魁乎其伟的东西。但是您是诗人,而我却是个普通人,所以我要说,凡事都应该用最普通、最实际的观点去看。比如说,我早已经自我解放了,没有任何羁绊,甚至不受任何义务的约束。只有当某事能给我带来好处的时候,我才认为自己责无旁贷。不用说,您对凡事凡物决不会这么看;您的手脚被捆住了,您的口味是病态的。您追求的是理想,是美德。但是,我的朋友,我倒挺乐意承认您惠予宣示的一切;但是,倘若我十拿九稳地知道,人类一切美德的基础乃是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我怎么办呢?一件事越高尚,其中自私自利的成分就越多。爱你自己--这是我承认的唯一准则。人生是一笔交易;不要做冤大头,不要虚掷金钱,但是,当有人为您做了什么事,倒也不妨略予酬劳,这样做,您也就为他人尽了自己的全部责任--如果您硬要说什么道德币道德,这就是我的道德,虽然,不瞒您说,依愚见,还是不付给他人报酬为好,要迫使他人为您白干。我没有理想,也不想有理想;我从来也没有感到有追求理想的必要。人生在世,即使没有理想,也能过得很开心,很美……总之,我很高兴,因为我用不着氢氰酸。要是我的品德稍微高尚点,说不定没有它我就不行,就像那个大笨蛋哲学家(这人无疑是德国人)一样。不!人生在世,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喜欢地位、高官厚禄、饭店宾馆以及打牌时下很大的赌注(我酷爱打牌)。但是最要紧的还是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我甚至喜欢偷鸡摸狗,越希奇古怪,越花样翻新越好,因为常常换口味,甚至还多少得了点脏病……哈哈哈!我望着您这副尊容:现在,您多么鄙视我啊!”
不,我的朋友:如果您当真对人满怀仁爱之心,您就应当希望所有的聪明人都跟我是一样的口味,甚至得点脏病也无伤大雅,否则一个聪明人在世上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结果剩下的全是清一色的傻瓜。这样倒好,他们有福了!殊不知现在就有这么一句谚语:傻瓜有福了,您知道吗,再没有比跟傻瓜生活在一起,并对他们连声称是,拍手叫好更叫人开心的了!您别以为我重视偏见,墨守成规,追求名利;要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空虚的上流社会,这,我是看到的;但是周旋其中暂时也还蛮惬意的,因此我对之唯唯诺诺,甚至挺身而出,大力维护它的存在,但是时候一到,我会头一个对它掉头不顾。你们那些新思想我统统知道,虽然我从来也没追求过这些思想,再说也没必要。我从来也不曾于心有愧过,对任何事都这样。只要我过得好,我什么都同意,像我这样的人多得数不胜数,而且我们也的确过得很好。世界上的一切都会毁灭,只有我们永远不会消灭。开天辟地以来,我们就存在于这世上。整个世界都可能崩塌,化为乌有,但是我们会沉渣泛起,重新浮到上面来。顺便说说,您就看看哪怕这一点吧,像我们这样的人生命力多顽强啊。您看,我们的生命力大概顽强得少有少见;您从前可曾对此叹为观止呢?这说明,连造化也庇护我们,嘻嘻嘻!我一定要活到九十岁。我不爱死,也怕死。因为只有鬼知道您会怎么死!但是这就不必谈它了。那个服毒自杀的哲学家惹得我气不打一处来,如骨鲠在喉,非一吐而后快。让劳什子的哲学见鬼去吧!干杯,亲爱的!
您简直没法相信,她怎样在我面前撒泼,一个劲地嚷嚷,说什么她把钱(话又说回来,这钱已经归我了嘛)送给了我。我一下子火了,我突然灵机一动,对事态作出了非常正确的判断,因为我这人一向冷静;我想到,如果我还她钱,说不定反而会使她不幸。我这样做就会使她完全因为我而享受不到成为一个不幸的人的乐趣,因此她也就享受不到因此而一辈子诅咒我的乐趣了。请相信,我的朋友,在这类不幸中甚至会使人产生一种极度的陶醉,这可以使她意识到她自己是完全正确的、宽宏大量的,而且有充分权利把那个欺负自己的人称之为卑鄙小人。不用说,这种因恨而产生的陶醉,在席勒笔下经常可以遇到;也许她后来连饭都吃不上了,但是我相信她是幸福的。我不想剥夺她的这一幸福,因此我没有还她钱。这样一来,也就完全证实了我的一个准则,一个人越舍己为人,喊得越响亮,做得越彻底,也就越自私,越可恶……难道连这点道理您也不明白吗?但是……您却想来挖苦我,哈哈哈!……好啦,您就承认吧,您是不是想挖苦我?噢,塔莱朗!
他又让她吃药。但是这一次她甚至都不耍滑头了,而是干脆一扬手把汤匙打翻了,把一匙子药全泼在可怜的老头的胸衣和脸上。内莉哈哈大笑,但是已不是过去那种淳朴和愉快的笑了。她脸上掠过一丝残忍的、恶狠狠的表情。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她的目光一直躲着我,只看着大夫,面含嘲笑,但是这嘲笑中又透着几分不安,她在等着这个“可笑”的老头现在要做什么。“啊!您又……多糟糕呀!但是……药还可以再调,”老头说,一面掏出手帕擦自己的脸和胸衣。
这使内莉感到十分惊讶。她原以为我们会发火,会骂她,责备她,也许她在无意识中就希望我们在这时候痛骂她一顿――这样就有了借口,她就可以借此立即大哭,跟歇斯底里发作一样嚎啕大哭,可以像方才那样再把药洒了,甚至在气头上可以砸盆子,摔碗,从而用这一切来排遣她那任性的痛定思痛的心。这样随心所欲地胡作非为,不仅病人有,也不仅内莉才有。我也常常有类似的情形,我经常在屋里走来走去,下意识地希望能够有人快点来欺负我或者说一句看来似乎是气人的话,这样我就可以随便找个缘由发泄一通。至于女人,她们在这样“发泄”的时候,还会嚎啕大哭,痛哭失声,而最多愁善感的女人甚至会闹到歇斯底里的程度。这事很普通,也最平常不过了,每当心里别有苦楚,无人知道的苦楚,想一吐为快,但又无人可说的时候,就常常会发生这样的情形。
但是,内莉突然震惊于那个被她欺负的老人的天使般的善良和耐心(他又耐心地给她调起了第三汤匙药,而且没说一句责备她的话),忽然规规矩矩地不言声了。她那讥讽的表情从她嘴上不翼而飞,她陡地满脸涨得通红,眼眶也潮湿了;她匆匆瞥了我一眼,又立刻扭过头去。大夫又拿起汤匙让她吃药。她老老实实而又怯生生地喝完了药,一把抓住老人那红红的、胖乎乎的手,慢慢地望了望他的眼睛。
“您……生气了吧……我坏,”她开口道,但是她没把话说完,就一头钻进被窝,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啊,我的孩子,快别哭……这没什么……这是一种神经质;喝点儿水吧。”
但是内莉不听。
“别哭啦……别难过啦,”他继续道,自己差点没因她而流下泪来,因为他也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我原谅您啦,我一定娶您,只要您现规矩矩,老老实实,而且……”
“吃药!”从被窝里传出一串尖细的、像银铃般的神经质的笑声,她的笑声又不时为痛哭失声所打断――这笑,我很熟悉。
“真是一个好心肠的懂得好歹的孩子,”大夫庄重地说道,眼里差点没噙满了泪水。“可怜的小姑娘!”
从那时起,他和内莉之间就发生了一种奇妙的互怜互爱的关系。
我正在长吁短叹的时候,猛抬头,霍地看见内莉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B桥①上;她站在路灯下,没看见我。我想跑到她跟前去,但是又站住了。“她在这儿干吗呢?”我惶惑地想道,我相信我现在再也不会把她弄丢了,因此决定少安毋躁,先等等,看她在干什么。
过了约莫十分钟,她一直站着,注视着过往行人。最后来了一位穿着讲究的老先生,内莉便走到他身边:那老人并不停步,而是边走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什么东西,递给了她。她向他鞠了一躬。我简直说不清我在这一刹那的感受。我心痛欲碎;就像有一件珍贵的东西,我喜爱、珍惜和宝贵的东西,此时此刻当着我的面受到了羞辱,遭到了唾弃,但同时我又不禁潸然泪下。
是的,我为可怜的内莉潸然泪下,虽然与此同时我又感到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她并不是因为穷才去乞讨的;她并不是被人抛弃、被人遗弃,流落街头,自生自灭;她并不是从狠心的欺压者那里逃跑的,而是从爱她、细心照料她的朋友那里逃跑的。她像在建立丰功伟业,想使什么人大吃一惊,或者想使什么人害怕似的;她好像在对什么人自吹自擂,炫耀自己似的!但是一件秘密的事已在她心中渐渐酝酿成熟……是的,老人说得对:她受了很大的委屈,她心中的创伤无法愈合,因此她好像存心用这种神秘莫测,用这种对我们大家的不信任来极力刺激自己的创伤似的;她好像以自己的痛苦为乐,以这种只顾自己受苦受难(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为乐。
这种刺激自己的创伤并引以为乐的心态,我是明白的:许多受到命运折磨并意识到命运对自己不公平的被侮辱、被损害的人都有这种存心加剧自己痛苦并引以为乐的心态。但是内莉到底能够抱怨我们什么呢?我们对她怎么不公平了呢?
她好像要用她的任性捣乱和反常的举动来使我们大吃一惊,吓唬我们似的,仿佛她真的在我们面前自吹自擂似的……但是不!她现在只有一个人,我们中间谁也没看见她在向别人乞讨。难道她在自得其乐?她要这施舍干吗呢?她要这钱又有什么用呢?
“我说万尼亚,”她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她爱你。”
“什么……哪能呢?”我惊讶地问。
“是的,这是爱的开始,女性的爱……”
“你怎么啦,娜塔莎,得啦吧!她还是个小孩呀!”
“快十四岁啦。这是因你不理解她的爱而产生的恨,再说,说不定她自己也不了解她自己;这恨虽然有许多孩子气,但却是严肃的、痛苦的。最主要的是她嫉妒你对我好。
你是那么爱我,大概你在家里净惦记着我一个人,说的是我,想的是我,因此很少去注意她。她发现了这一点,这刺痛了她的心。说不定她想同你谈谈,觉得有必要在你面前敞开自己的心扉,但又不知道怎么说,害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她在等机会,可你非但不让这个机会快点到来,反而疏远她,离开她,跑来找我,甚至她生病的时候还整天价往外跑,撇下她一个人。
她哭的就是这个:她缺少的就是你,最使她伤心的是,你竟没有发现这点。她明天准会因为这事而生病。你怎么能撇下她到我这里来呢?快回去,快回到她身边去……”
“我本来倒没有想撇下她,可是……”
“对,是我请你来的。可现在,快回去吧。”
“这就走,不过,不用说,这话我一句也不信。”
“就因为这一切跟别人不同。你想想她的遭遇,把一切好好想想之后你就信了。她生长的环境跟咱俩不同……”
可怜的娜塔莎!要安慰这个大孩子,坐在他身旁,听他坦白,为了使他安静下来,硬向他这个天真的利己主义者编造出很快就要结婚的神话,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啊!阿廖沙果然心安理得了几天。他也常常跑到娜塔莎那儿去,其实他去找她,无非是因为他那脆弱的心无法独自承受这忧伤。但是,当分手的时刻已经越来越逼近的时候,他又惶惶乎不可终日,又眼泪汪汪,又跑到我家来,向我哭诉他内心的痛苦。在最后几天,他对娜塔莎更是恋恋不会,一天也离不开她,更不用说一别就是一个半月了。话又说回来,他直到最后一分钟都完全相信,他只离开她一个半月,等他回来后,他们就举行婚礼。至于娜塔莎,她也完全明白,她的整个命运正在起变化,现在阿廖沙已经永远不会再回到她身边来了,而且势所必然,再也无法挽回了。
分手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娜塔莎有病――面色苍白,两眼布满血丝,嘴唇枯焦,她间或念念有词地自言自语,间或迅速而又令人心碎地膘我一眼,她不哭,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当传来阿廖沙进门时发出的响亮的声音,她猛地浑身发抖,抖得像树上的一片树叶。她蓦地满脸通红,犹如一抹夕照,她急忙向他跑去;她像抽风似的拥抱他,亲吻他,笑……阿廖沙定睛看着她,有时候又担心地问她是否不舒服,安慰她,说他不会离开很久的,等他回来后就举行婚礼。娜塔莎分明在努力克制自己,把涌上来的眼泪硬压下去。她在他面前一直没哭。
“你瞧,万尼亚:我考虑的结果是,我没有把他看作一个在学识上和智力上与自己相当的人那样来爱他,不是像一个女人通常爱一个男人那样来爱他。我爱他像……几乎像个母亲。我甚至觉得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彼此平等的爱,是不是?你说呢?”
我不安地望着她,我担心她该不会是发热病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她;她感到特别想说话;她的有些话似乎前言不对后语,甚至有时候连话都说不清楚。我很害怕。
“他曾经是我的,”她继续道,“几乎从头一次见面时起,我就有一种不可克服的愿望,想让他属于我,尽快属于我,希望他除了我一个人以外,不看任何人,也不知道任何人……卡佳方才说得好:我爱他,就像我由于什么原因一直在可怜他一样……我一直有一种不可克服的愿望,当我一个人的时候,甚至满怀痛苦地希望他能够永远地非常非常幸福。我不能平静地看着他的脸(万尼亚,他的面部表情你是知道的):这样的表情谁也不会有,他一笑,我就浑身感到冷,发抖……真的!……”
“娜塔莎,你听我说……”
“有人说,”她打断道,“不过,你也说过,他没有性格,而且……而且像小孩一样天真烂漫,智力有限。嗯,我最最爱他的也正是这点……你信不信?不过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仅仅爱他这一点:就这样,说不出道理,我爱他整个的人,要是他换了一个样子,有性格或者聪明点,说不定我倒不会这么爱他了。
你知道吗,万尼亚,不瞒你说,有件事:你记得吗,我们发生过一次争吵,三个月前,他去看那女人,她叫什么来着,看那个叫敏娜的女人……我打听到了,探听出来了,你信不信:我痛苦万状,同时又好像有点高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有个想法:他也会像别的大人那样,跟别的大人一起去寻花问柳了,也会去找敏娜了!我……我当时在这个争吵中感到多快乐呀;后来原谅他也感到很快乐……噢,多可爱的人呀!”
她瞥了我一眼,有点异样地笑了起来。后来又似乎陷入了沉思,似乎还在追忆着过去种种。她就这样坐了很久,嘴上挂着微笑,浮想连翩,追忆着过去。
“我非常喜欢原谅他,万尼亚,”她继续道,“你知道吗,有时候,他撇下我一个人,我在屋里常常走来走去,我痛苦,我哭,可有时候又会想:他越对不起我,岂不是越好吗……对!你知道吗,我总觉得他还是个很小的小孩:我坐着,他把头靠在我的大腿上,竟睡着了,于是我就轻轻地抚摩他的脑袋,爱抚他……每当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把他想象成这样……我说万尼亚,”她又突然加了一句,“卡佳多美呀!”
我觉得,她是在故意刺激自己的创伤,她感到有一种需要,需要她这样做――需要去寻求痛苦和绝望……大凡一颗失落了许多的心,往往都这样!
“我感到卡佳会使他幸福的,”她继续道,“她是一个有性格的人,说起话来也十分自信,对他也很严肃,很有权威――老说些高深而又有道理的话,像大人似的。可她自己,自己呢――一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孩子!太可爱了,太可爱了!噢!但愿他俩能够幸福!但愿这样,但愿这样,但愿这样就好啦!……”
说罢,她已泣不成声,眼泪和恸哭从她的心中一下子喷涌而出。整整半小时她都没法恢复常态,甚至也没法稍稍平静下来。
可亲可爱的天使娜塔莎呀!还在当天晚上,尽管她十分痛苦,她还是极力设身处地关心我所关心的事,我看到她多少平静下来了,或者不如说哭累了,我想替她排遣一下愁绪,便把内莉的近况告诉了她……这天晚上我们分手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是等她睡着以后才走的,临走时,我请玛夫拉整夜都守着患病的女主人,千万不要离开她。
“噢,快,快点!”回家途中,我不胜感慨地想,“让这些苦难快点结束吧!不管结果如何,也不管怎样了结,只要能够快点,快点就好!”
她是一个不能用常理推断的女人;你只要想想所有的情况:要知道,这是一种浪漫主义――这一切乃是一种超然物外的胡闹,非但没有任何道理,而且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就拿一件事说吧:从一开始,她幻想的就只是一种类似于人间天堂的东西,周围有天使在翱翔,她舍身忘我地爱上了一个人,而且无限地信任他,我相信,她后来之所以发疯,倒不是因为他不爱她而且抛弃了她,而是因为她看错了人,而这人居然会欺骗她和抛弃她;而是因为她心目中的天使变成了臭狗屎,而这堆臭狗屎还居然唾弃她,使她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她那浪漫主义的、疯狂的心受不了这个剧变。
此外还有她那说不出的气恼:你明白吗,多气人啊!因为这凄惨的遭遇,而主要是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因此她才以无限的轻蔑与他一刀两断。
她与他断绝了一切关系,撕毁了所有的文件;她唾弃了金钱,甚至忘了这钱并不是她的,而是她父亲的,她不要钱,把钱视同粪土,她想用她的博大胸怀来压倒欺骗她的骗子,为的是可以把他看作贼,因而有权一辈子蔑视他,当时,她可能还说过,过去,她一度被称为他的妻子,她认为,这无异是奇耻大辱。
我国不时兴离婚,但实际上他俩是离了,既然离了婚,她怎能向他请求帮助呢!
你想想,她这疯子都快死了,还对内莉说:别去找他们,要干活,哪怕冻死饿死,也不要去找他们,不管是谁来叫你(就是说这时候她还幻想会有人来叫她去,不去,就多了一个报复的机会,用轻蔑来压倒前来叫她的人――一句话,她不是以面包果腹,而是以怨怼和幻想来苦度岁月)。
老伙计,我从内莉的嘴里问出了许多情况;甚至现在,有时候我还旁敲侧击地问她。当然,她母亲有病,有痨病;而这病最能助长病人的怨怼和恼怒;但是话又说回来,我有把握,我是通过布勒诺娃的一个亲家知道的,她给公爵写过信,是的,给公爵,给公爵本人……
过了两星期她就死了。在她处于弥留状态的这两周内,她一次也没有完完全全清醒过,也没能摆脱她那奇怪的幻想。她的理智似乎模糊了。直到她咽气的那一刻,她都坚信外公在叫她去,因为她不去而在生她的气,对她连连敲着拐棍,让她出去向过往君子讨钱来买面包和鼻烟。她常常在睡梦中哭泣,醒来后就告诉我们,她梦见妈妈了。
“万尼亚,”她用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说道,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很弱了,“我快要死啦。很快就要死啦,因此,我想告诉你,让你别忘了我。我把这东西给你留个纪念(她掏出一个护身大香囊给我看了看,这香囊跟十字架一起挂在她胸前)。这是妈妈临死的时候留给我的。因此,等我死了以后,你就把这香囊解下来,拿去读一读里面的东西。今天我就告诉他们大家,让他们把这香囊就交给你一个人。你读完里面写的东西后,就去找他,告诉他我死了,但是我不饶恕他,不久前我读了福音书,书上写着:要饶恕自己的所有仇敌。嗯,这句话我读了,但是我仍旧不饶恕他,因为妈妈临死前还能说话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诅咒他’,因此我也要诅咒他,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妈妈我诅咒他……你也可以告诉他妈妈是怎么死的,我怎么一个人留在布勒诺娃家;你告诉他,你怎样在布勒诺娃家看见了我,把一切,一切都告诉他,同时对他说,我宁可留在布勃诺娃家也不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