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智慧

人生的智慧

叔本华.

感觉没事应该多翻一翻毛选和这本书,一本讨论如何按规律办事,一本讨论如何生活..

“幸福不源自于外在,而取决于我们自身。理性的人寻求的不是快乐,而只是没有痛苦。”

因此,每个人的世界是贫瘠的、浅薄的和肤浅的,抑或丰富多彩、趣味盎然和充满意义的——这视各人的头脑而定。例如,不少人羡慕他人在生活中发现和遇到饶有趣味的事情,其实前者应该羡慕后者所具有的理解事物的禀赋才对。因为正是归因于他们理解事物的禀赋,他们经历过的事情,在其描绘中都带有某种韵味。这是因为在一个思想丰富的人看来是意味深长的事情,对于一个肤浅、头脑庸俗的人来说,却不过是平凡世界里面的乏味一幕而已。

他们内在空虚、感觉意识呆滞、思想贫乏,这些就驱使他们投入到社交人群中。组成那些社交圈子的人也正是他们这一类的人,“因为相同羽毛的鸟聚在一块”(荷马语)。他们聚在一块追逐消遣、娱乐。他们以放纵感官的欢娱、极尽声色的享受开始,以荒唐、无度而告终。众多刚刚踏入生活的纨绔子弟穷奢极欲,在令人难以置信的极短时间内就把大部分家财挥霍殆尽。这种作派,其根源确实不是别的,正是无聊——它源自上述的精神贫乏和空虚。一个外在富有、但内在贫乏的富家子弟来到这个世界,会徒劳地试图用外在的财富去补偿内在的不足;他渴望从外部得到一切,这情形就好比试图以少女的汗水去强健自己体魄的老朽之人。人自身内在的贫乏由此导致了外在财富的贫乏。

在上述这些主体的美好素质当中,最直接带给我们幸福的莫过于轻松、愉快的感官。因为这一美好的素质所带来的好处是即时呈现的,一个愉快的人总有他高兴愉快的原因,原因就是:他是一个愉快的人。一个人的这种愉快气质能够取代一切别的内在素质,但任何其他好处都不可以替代它。一个人或许年轻、英俊、富有和备受人们的尊重,但如果要判断这个人是否幸福,那我们就必须问一问自己:这个人是否轻松愉快?如果他心情愉快,那么,他是年轻抑或年老,腰板挺直抑或腰弯背驼,家财万贯抑或一贫如洗——这些对他而言,都是无关重要的:反正他就是幸福的。我在年轻的时候,有一次翻开了一本旧书,赫然入目的是这样一句话:“谁经常笑,谁就是幸福的;谁经常哭,谁就是痛苦不幸的。”这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了,但我却一直无法把它忘记,因为这句话包含着朴素的真理,虽然这老生常谈说得夸张了点。因此,当愉快心情到来之时,我们应该敞开大门欢迎它的到来,因为它的到来永远不会不合时宜。

我们应该着重获得和保持身体健康——愉快的心情就是从健康的身体里长出的花朵。众所周知,保持身体健康的手段无非就是避免一切纵欲放荡的行为、令人不快和剧烈的情绪动荡,以及长时间紧张的精神劳累;每天至少在户外进行两个小时的身体快速运动;勤洗冷水浴,饮食有节。如果一个人每天不进行一定的身体活动,那他就无法保持健康。一切生命活动程序如果要保持运作正常的话,那么,生命活动程序所在的整体也好,作为这一整体里面的一部分也好,都需要得到运动。

我们可以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最大的愚蠢也就是为了诸如金钱、晋职、学问、声名,甚至为了肉欲和其他片刻的欢娱而献出自己的健康。我们更应该把健康放在第一位。

不过,无论在任何年龄阶段,一个人的自身拥有都是真正的和唯一持久的幸福源泉。我们这个世界乏善可陈,到处充斥着匮乏和痛苦,对于那些侥幸逃过匮乏和痛苦的人们来说,无聊却正在每个角落等待着他们。此外,在这个世界上,卑劣和恶毒普遍占据着统治的地位,而愚蠢的嗓门叫喊得至为响亮,他们的话语也更有分量。命运是残酷的,人类又是可怜可叹的。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一个拥有丰富内在的人,就像在冬月的晚上,在漫天冰雪当中拥有一间明亮、温暖、愉快的圣诞小屋。因此,能够拥有了优越、丰富的个性,尤其是深邃的精神思想,无疑就是在这地球上得到的最大幸运,尽管命运的发展结果不一定至为辉煌灿烂。

大自然赋予人们以力量和能力,其原始目的就是使人能够与包围着人们的匮乏作斗争。一旦这场斗争停止了,那再也派不上用场的力量就会成为人的负担。因此,人们必须消遣这些力量和能力,亦即不带任何目的地运用这些力量和能力。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人就会马上陷入人生的另一个痛苦——无聊——之中。因此,王公、巨富尤其受到无聊的折磨。

对于人自身的幸福而言,尤其是对于与幸福密切相关的平和心境和独立自主而言,这种荣誉感更多地产生出扰乱和不良的作用,而不是有益的效果。因此,从增进幸福的角度出发,我们应该抑制这一人性弱点;应该细致考虑和恰如其分地评估它的真正价值,尽量减低我们对待别人意见的敏感程度,无论我们在受到别人意见的爱抚抑或伤害时都应如此,因为这两者悬挂在同一根线上。否则,人们就只能成为他人的看法和意见的奴隶:

使一个渴求赞语的人闷闷不乐或者兴高采烈的话语,

却是多么的无足轻重!

——贺拉斯语

一些人为了身后的荣誉,不惜牺牲个人的财富、安宁、健康,甚至生命。这一错误给那些要统治人或者驾驭人的人提供了一个便利手段。所以,在各种训练人的手法当中,加强和培养荣誉感的做法占据了首位。但对于我们的幸福——这是我们的目的——荣誉感却是完全的另一码事。我反倒要提醒人们不要太过于看重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要杜绝这种普遍的愚蠢做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明确认识到这种做法的愚蠢。

骄傲的大敌——我是说它的最大的障碍——就是虚荣。虚荣就是博取他人的赞许,以便在这一基础上建立起对自己的良好评价,但对自己有一坚实的良好评价却已经是骄傲的前提条件了。

名声建立在一个人与众不同的地方。因此,名声本质上就是相对比较而言的,它也只具备相对的价值。一旦其他人和享有名声者都是同一个样子,那名声也就不复存在了。只有那些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有其价值——在这里,亦即自身直接拥有的东西——才具备绝对的价值。因而,伟大的心和伟大的头脑所具备的价值和幸福全在于它们的自身。具有价值的不是名声,而是藉以获得名声的东西——它才是实在的,而以此获得名声只是一种偶然意外而已。

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里不经意地说过一句话,我视这句话为人生智慧的首要律条,我还是把它译成德语吧:“理性的人寻求的不是快乐,而只是没有痛苦。”这一句话所包含的真理在于:所有的快乐,其本质都是否定的,而痛苦的本质却是肯定的。

所谓“幸福的生活”,实应被理解为“减少了许多不幸的生活”,亦即还能勉强忍受的生活。确实,生活并不是让我们享受的,我们必须忍受它和克服它。

因此,一个人所能得到的最好运数就是生活了一辈子但又没有承受过什么巨大的精神上或者肉体上的痛苦,而不是曾经享受过强烈无比的欢娱。

所以,缺乏痛苦的程度是衡量一个人生活是否幸福的标准。如果能够达到一种没有痛苦,也没有无聊的状态,那就确实得到了尘世间的幸福,其他的一切都是虚幻不实的。

我们在没有痛苦的时候,蠢蠢欲动的欲望就向我们映照出种种并不存在的快乐、享受的幻象;这些镜中花、水中月诱惑我们对其亦步亦趋。这样,我们就招来了毋庸置疑、真实不虚的痛苦。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会痛惜业已失去了的无痛苦状态——它犹如我们轻率地就摒弃了的天堂,我们只能徒呼奈何地希望一切都不曾发生,宁愿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我们好像总是受到一只邪恶魔鬼的诱惑,它用欲望的幻象引导我们舍弃没有痛苦的状态。其实,没有痛苦的状态才是真正的、最大的幸福。不作深思的年轻人以为这个世界就是特别为人们寻欢作乐而设的,这个世界就是实在的幸福所寄住的家园。他们认为,那些无法得到幸福的人只是在获取幸福方面不够聪明、灵活而已。小说、诗歌以及世人时时处处为着外在面子的缘故所做出的虚假行为,都加强了这种观点。

米特勒总是为他人的幸福做事,他说:“如果一个人试图摆脱某种祸害,那他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但如果一个人总想着得到比自己已经拥有的更好的东西,那他就是相当盲目的。”这让人想起一句美妙的法国谚语:更好是好的敌人。

如果我们得到的教训能够结出果实,那我们就会停止追逐幸福和享乐,就会更多地关注如何尽可能地堵住痛苦、磨难的来路;我们就会认识到这个世界所能给予我们的最好东西,不外乎就是一种没有苦痛的、宁静和可以让我们勉强忍受下去的生存;我们必须限制对这个世界的期望和要求,这样,我们才能更有把握实现它们。而要避免很不幸福的最保险的办法,就是不要要求很幸福。

如果你失去一个世界,

不要为此悲伤,因为这是微不足道的;

如果得到一个世界,

不要为此高兴,因为这是微不足道的;

苦乐得失都会过去

都会离开这个世界,因为这都是微不足道的。

——安瓦里:《苏哈里》

只要我们仍然置身其中,那我们的行事就只能总是遵循我们那固定不变的性格构成,受着动机的左右和我们能力的制约。由此可见,我们的行事自始至终都有其必然性,我们在每一刻都做着我们在那一刻认为合理和适当的事情。只有事后的结果才让我们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事情整体的回顾才使我们明白事情的如何和为什么。

那些以希望和努力生活在将来的人眼睛盯着前面,不耐烦地等待将要发生的事情,仿佛将来的事情才会为他们带来真正的幸福。在这期间,他们却对现在不予理会、不加咀嚼,听任现时匆匆逝去。这些人尽管貌似精明,但却跟意大利的一种驴子一般无二:在驴子的头上人们插上一根系着一束干草的棍子,这就加快了驴子的步伐,因为驴子看到干草近在眼前,总希望趋前得到这束干草。

上述那些人终其一生都在欺骗自己,因为直到他们死去为止,他们都只是暂时地活着。我们不应该只是计划和考虑将来,或者一味沉湎于对往事的回想。永远不要忘记:现在才是唯一真实和确切的;相比之下,将来的发展几乎总是与我们的设想有所不同,甚至过去也与我们对过去的回想有所出入。总的来说,不管将来还是过去,都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重要。距离相隔远了,物体在人的视觉里就缩小了,但却在头脑思想里放大了。只有现时才是真正的和现实的。

现时的时间包含现实的内容,我们的存在唯独就在这一时间。因此,我们应该愉快地迎接现在此刻,从而有意识地享受每一可忍受的、没有直接烦恼和痛苦的短暂时光,也就是说,不要由于在过去我们的希望落空现在就变得忧郁寡欢,或者为了将来操心伤神以致败坏现时。由于懊恼过去和操劳将来,我们拒绝美好的现在时光或者任意地糟蹋它,这可是彻头彻尾的愚蠢做法。某一特定的时间可作操心、甚至后悔之用;但在这一特定时间过去以后,我们对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就应作如是观:

无论事情多么悲痛,我们必须让过去的事情成为过去,或许我们难以做到这一点,但我们必须降伏我们的乖僻心情。

不过,我们的安宁越少受到担忧和害怕的打扰,那它就越会被我们的愿望、欲念和期待所刺激。歌德的美妙诗句“我从不寄托希望在任何事情”其实就是说:只有当人挣脱了所有各种可能的期望,从而返回赤裸和冰冷的存在本身,人才能领会到精神上的安宁,而精神的安宁却是幸福的构成基础。如果人要享受现时,乃至整个一生,精神的安宁是必不可少的。

在我们患病、困顿的时候,每当念及在这之前没有疾病和痛苦的时光,就陡然让人心生羡慕——那些美好的日子就犹如不曾得到我们珍惜的朋友,它们简直就是失去了的天堂。在健康、美好的日子里,这种情形应被我们时刻牢记在心,这样,我们就会备加珍惜和享受此刻的好时光。但我们却不加留意地度过我们美好的日子,只有到了糟糕的日子真正来临的时候,我们才会想念和渴望曾经有过的美好日子。我们脸带愁容,许多欢乐愉快的时光未加品尝和咀嚼就过去了,直到以后日子变得艰难和令人沮丧的时候,我们才徒劳地为逝去了的好日子而叹息。我们不能这样做。我们应该珍惜每一刻可以忍受的现在,包括最平凡无奇的、我们无动于衷地听任其逝去,甚至迫不及待地要打发掉的日子。我们应该时刻记住:此刻时光匆匆消逝化作神奇的往昔,从此以后,它就存留在我们的记忆里,照射出不朽之光芒。在将来,尤其到了糟糕恶劣的日子,我们的记忆就会拉起帷幕:此刻时光已经变成了我们内心眷恋和思念的对象。

原因就在于意欲受到的刺激越少,我们的痛苦也就越少。我们知道,痛苦是肯定的,而幸福则纯粹是否定的。限制我们的活动范围就能够消除刺激我们意欲的外在动机,而精神上的制约则可以消除内在的动机。

一个人在晚上睡觉前,应该详细地逐一检查自己在白天的所作所为。如果一个人耽于世俗事务或者纵情于感官享受,对过去了的事情不加回想,而只是随波逐流地生活,那么,他对生活就欠缺清晰、周密的思考,情感就会杂乱无章,思想也杂夹一着某种程度的混乱不清。这些都可以从这个人说出的短小、破碎、突厄的词句看得出来。外在的騷动越厉害、外在给予的印象越多,人的精神内在活动越小,那出现的这种情形就尤其明显。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经过较长的一段时间,或者当事过境迁以后,虽然这些事境当时影响过我们,但我们再也无法唤起和重温当时被这些事境所激发的情绪和感觉;但却可以回想起当时由这些事境所引发的意见和看法。后者是当时的事境的结果和表述,是测量那些事境的尺度。因此,对那些值得回味时刻的记忆和记录,应该小心保存下来。在这一方面我们的日记会很有帮助。

孤独的坏处就算不是一下子就被我们感觉得到,也可以让人一目了然;相比之下,社交生活的坏处却深藏不露:消遣、闲聊和其他与人交往的乐趣掩藏着巨大的,通常是难以弥补的祸害。青年人首要学习的一课,就是承受孤独,因为孤独是幸福、安乐的源泉。据此可知,只有那些依靠自己,能从一切事物当中体会到自身的人才是处境最妙的人。所以,西塞罗说过

“一个完全依靠自己,一切称得上属于他的东西都存在于他的自身的人是不可能不幸福的。”

德圣比埃的话一语中的,并且说得很美妙:“节制与人交往会使我们心灵平静。”因此,谁要是在早年就能适应独处,并且喜欢独处,那他就不啻获得了一个金矿。当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这样做。正如人们从一开始就受到匮乏的驱赶而聚集在一起,一旦解决了匮乏,无聊同样会把人们驱赶到一块。如果没有受到匮乏和无聊的驱赶,人们或许就会孤身独处,虽然其中的原因只是每个人都自认为很重要,甚至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而独自生活恰好适合如此评价自己的人;因为生活在拥挤、繁杂的世人当中,就会变得步履艰难,左右掣肘,心目中自己的重要性和独特性就会被大打折扣。在这种意义上说,独处甚至是一种自然的、适合每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它使每一个人都像亚当那样重新享受原初的、与自己本一性一相应的幸福快乐。

如果一个人出于对别人的有理由的厌恶,迫于畏惧而选择了孤独的生活,那么,对于孤独生活的晦暗一面他是无法长时间忍受的,尤其正当年轻的时候。我给予这种人的建议就是养成这样的习惯:把部分的孤独带进社会人群中去,学会在人群中保持一定程度上的孤独。这样,他就要学会不要把自己随时随地的想法马上告诉别人;另外,对别人所说的话千万不要太过当真。他不能对别人有太多的期待,无论在道德上抑或在思想上。对于别人的看法,他应锻炼出一副淡漠、无动于衷的态度,因为这是培养值得称道的宽容的一个最切实可行的手段。虽然生活在众人之中,但他不可以完全成为众人的一分子;他与众人应该保持一种尽量客观的联系。这样会使他避免与社会人群有太过紧密的联系,这也就保护自己免遭别人的中伤和污辱。

关于这种与人交往的节制方式,我们在莫拉丹所写的喜剧《咖啡厅,或新喜剧》中找到那值得一读的戏剧描写,尤其在剧中第一幕的第二景中对佩德罗的一性一格的描绘。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可以把社会人群比喻为一堆火,明智的人在取暖的时候懂得与火保持一段距离,而不会像傻瓜那样太过靠近火堆;后者在灼伤自己以后,就一头扎进寒冷的孤独之中,大声地抱怨那灼人的火苗。

一旦我们为陰暗的想象所俘虏,它们就会带来各式逼真的幻影、形象这些幻象并不那么容易消失,因为这些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毕竟存在,我们没有能力对其发生的可能性作出估计。只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就会显得很有可能发生了。这样,我们就向担忧、害怕投降了。

因此,对任何关乎我们痛苦和快乐的事情都应该以理性和判断力去观察和考虑,那也就是进行冷静的、不掺带个人情绪的思考,运用纯粹的概念在抽象中操作。我们不应该让思考掺杂着想象,因为想象没有能力对事情作出判断。相反,想象只会带来扰乱我们情绪的清晰图像,陡增我们的痛苦,而不会有任何好处。在夜间,我们尤其需要严格遵守这一条规则,因为正如黑暗会使我们胆怯,让我们到处都看到令人害怕的形状,同样,头脑思想的暗晦模糊也对我们发挥类似的影响,因为任何不确定都会产生不安全感。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甚至微不足道的烦恼不管它出自人或事如果我们脑子里老是想着它,老是以强烈的色彩夸大地描绘这一烦恼,就会膨胀成为可怕的巨物,让我们束手无策。对待任何不愉快的事情,我们都应抱持一种尽量客观、求实的态度,这样,我们才能比较容易接受它们。如果把细小的物件放置得太靠近眼睛,我们的视野就会受到限制,就无法看到其他别的东西,同理,在我们的直接范围以内的人和事尽管那都是些无关重要、鸡毛蒜皮的事情经常过分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和占据了我们的思想,甚至造成了我们的不快,这样,我们就无暇顾及重要的思想和事情。我们应该制约这种倾向。

当我们看到某样东西时,很轻易就会产生这一念头:“呀,如果我能拥有它就好了!”我们由此感觉到了有所欠缺。其实,我们更应该经常这样想“:呀,如果我失去了某样东西!” 我的意思是:有时候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在失去我们所拥有的某样东西时,我们将会怎样看待那失去之物。确实,对我们拥有的东西,都应作如是观:无论是财产、健康、朋友、妻子、孩子、我们所爱的人,抑或马匹、爱犬等等。

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在失去了某物以后,我们才会知道它的价值。如果读者能够以我在这里推荐的方式看待事物,那么,首先,我们就会马上为我们的拥有感到直接的、比以往都更大的喜悦;其次,我们就会运用各种方式防范失去我们的拥有物。这样,我们就不会拿我们的财产开玩笑,不会激怒我们的朋友,不会让忠诚的妻子受到诱惑,不会疏于监察孩子的健康等等。通常,为了使现时灰暗的生活生色明快,我们盘算着种种美妙的可能,凭空想象出形形色一色的诱人的希望,而所有这些都孕育着失望。一旦它们被残酷的事实击碎,失望肯定就会接踵而至。

如果我们更多地考虑可能出现的种种不利,那对我们反而有好处。因为这样做一来会促使我们采取相应的防范措施,另外,一旦意料之中的不好事情并没有发生,那我们就会得到意外的惊喜。在经历一番忧虑以后,我们难道不是明显地变得更加心情舒畅吗?事实上,经常不时地想象一下那些有可能降临在我们身上的巨大不幸和灾难这倒是一件好事情,我们由此可以更加容易承受那随后实际发生的许多轻微的不幸,因为我们可以以这一点安慰自己:那些巨大的不幸毕竟没有发生。但是,在考虑这条规则时,我们却不要忽略了在这之前的那条规则。

我们应该给我们的愿望规定一个限度,节制我们的欲望,控制我们的愤怒,时刻牢记着这一事实:在这世上有着许多令人羡慕的东西,但我们只能得到其中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相比之下,许许多多的祸患却必然地降临在我们的头上。换句话说“:放弃和忍受”就是我们的准则。如果不奉行这一准则,我们就会感到贫乏和可怜,对此就算财富和权位也无能为力。贺拉斯的诗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详察你的所作所为,向智者请教如何才能心安理得、轻松地度过一生,免受对无用之物的欲望、希冀所带来的煎熬和折磨。

人这种活动的冲动应该得到调节从而获得合理的、因而是更好的满足。因此,能够从事某样活动,如果可能的话,制作某样东西,或者至少学习某一样东西,对于我们的幸福是绝对必要的。一个人的能力需要发挥,并且,他渴望看到发挥能力以后的结果。在这一方面,制作或者完成某样东西不管那是一只篮子抑或一本着作都会带给我们极大的满足。看到我们手头上的工作不断有所进展,并最终得以完成,我们得到的是一种直接的快乐。创作一件艺术作品、撰写一篇文章,甚至从事某种手工制作,都会给我们带来愉快。当然,我们的作品越高贵,我们感受的喜悦就越大。那些禀赋优异,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有能力创作意蕴丰富、和谐连贯的巨着的人,在这一方面真可称得上是最幸福的人。因为在这种人的整个一生中,他们都怀有一种很高层次的兴趣,这种兴趣使他们的生活平添一种他人的生活所缺乏的风味。

尤其在青年期,我们幸福的目标固定为某些图像。这些图像不断在我们的眼前晃动,这一状况通常持续我们的半生,甚至整个一生。这些图像是诱惑人的幽灵,因为当我们抓住它们的时候,它们却变得什么都不是了。我们由此获得了经验:这些图画并不会真的给予它们所许诺的东西。我们想象中的家庭生活、社交聚会、乡村生活,甚至我们对居所、环境、以及他人表示的敬意等等的想象图都属于这一类性质就算我们的爱人留在我们想象的图像里,也通常可以归于这相同的类型。“每个傻子都带着一顶傻子帽”出现这种情形是很自然的,因为事物的直观图像是直接的认识,它比概念,亦即一抽一象的思想,更加直接地作用于我们的意欲。概念只能告诉我们事物的普遍情形,但却不曾提一供单个、具体的事物,而正是单个、具体的事物包含着现实。因此,概念只能间接地作用于我们的意欲;但概念却能恪守诺言。因此,教育就是让我们只信赖概念。

如果我们无法纯粹通过思想消除某一印象影响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运用相反的印象以中和它的作用。

所有的赐予者当中,又有哪一位赐予者是这个样子:在赐予我们的同时,却又清楚无误地向我们表明:我们对于他所赐予的礼物并没有非得到不可的丝毫资格和权利,我们得到这些馈赠需要感谢赐予者的仁慈和恩惠,而不是把这些馈赠归之于自己的作为;我们也就只能以无比的谦卑,怀着喜悦的希望去接受更多不配获得的礼物?这一位赐予者就是运气。

它懂得运用一种君王的气派和艺术让我们清楚明白:在它的仁慈、恩惠面前,我们的一切功劳、业绩都是无足轻重、无能为力的。当我们回顾走过的人生之路,从整体上审视“迷宫一般的犯错历程”,和诸多错过的幸福、招致的不幸在这时候,我们会轻易地过分责备自己。其实,我们走过这样的人生路程并不完全是我们的所为。这是两种因素连串的外在事件和我们不断作出的决定共同发挥作用的结果。这两种因素纠缠在一起,并相互影响。

另外,我们在上述两个方面的视野都是相当狭窄局促的。我们无法预知将要作出什么决定,更加不可能预见将要发生的外在事件。我们只了解现在此刻发生的事情和我们的打算。所以,当我们的目标还很遥远时,我们甚至不可以径直向着这一目标进发,而只能依靠猜测,大致上向着这个目标的方向前行。所以,我们经常得小心调节和变换行进的方向。我们能做的事情也就是根据现在此刻的情况作出决定,希望这样做能让我们更加接近我们的目标。

我们应该牢牢记住时间的作用,以及事物昙花一现的本质。所以,对于任何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都要马上清晰地想象到其相反的一面。因此,在富裕之时看到落魄、不幸,从友谊想到反目成仇,在风和日丽想到电闪雷鸣,从爱看到恨,从信任和坦白看到背叛和悔疚,等等,反之亦然。这样做会使人们永久地增进那真正的、人世间的智慧,因为我们会变得凡事深思熟虑,不会轻易地受骗上当。

我们不应为某件事情过分高兴或者过分悲伤,原因之一就是一切事物都在改变,另一个原因是我们对于何为有利、何为不利的判断是虚幻的。所以,几乎每一个人都曾经一度为某件事情悲伤不已,但最后那却被证明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又或者,我们曾经为之兴高采烈的事情,却变成了我们极度痛苦的根源。我在这里向大家推荐的心态被莎士比亚优美地表达出来:我已经尝惯人世的悲欢苦乐,因此,无论何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也不会使我像女人一样软一下心来,流泪哭泣。(《终成眷属》第三幕,第二场)

一般来说,一个人在遭遇各种不幸横祸的时候,如果能够保持镇定自若,那就显示出他清楚地知道人生可能遭遇的苦难是巨大的和不可胜数的;为此原因,他把自己所遭遇的不幸仅仅视为那些发生的众多苦难中的沧海一粟而已。这也就是斯多葛派哲学所提倡的心态:我们永远不应“忘记人类的自身条件”,而要时刻记住人的生存大致说来是一种悲惨、可怜的宿命,它遭受难以胜数的灾祸和不幸的袭击。

我们只需环顾四周就可以重温这种认识:无论我们身处何方,都可看见人们为了这一悲惨、贫瘠和徒劳的生存而拼力挣扎和搏斗,饱受折磨。为此原因,我们应该减少、节制我们的期望和要求,学会接受和适应不如意的事情和处境,时刻留意防止或者承受不幸的灾祸。这是因为大大小小的不幸事件是我们生活的组成部分,我们应该把这一点时刻牢记在心。

伏尔泰说得很对。“在这世上,我们只有挺着剑前行才能取得成功;我们死去的时候,手上仍然紧一握着武器”。

因此,一个人如果看见天空或者只是在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陰一云,就沮丧气馁、怨天尤人,那这个人就是胆怯、懦弱之辈。我们的格言应该是这样的:在邪恶面前不要让步,应该勇敢无畏地面对它。

就算是一件有危险的事情,只要它的结局仍然悬而未决,只要还存在得到一个更好结局的可能,那我们就不要胆怯、犹豫,而应该努力抗争,正如我们只要还看到一小片蓝色的天空,我们就不应对天气感到绝望一样。的确,我们应该这样说:“就算世界倒塌了下来,一片的废墟也不会改变他的脸色”。别说生命中得到的各样好处,就算是整个生命,也不值得我们为它如此心惊胆颤:所以,他勇敢地生活,英勇地面对命运的打击。

但是,在这青年时期,困扰我们、造成我们不幸福的是我们对于幸福的追求。我们紧抱着这一个假定:我们可以在生活中寻觅到幸福。我们的希望由此持续不断地落空,而我们的不满情绪也就由此产生。我们梦想得到的模糊不清的幸福在我们面前随心所欲地变换着种种魔幻般的图像,而我们则徒劳无功地追逐这些图像的原型。因此,在青春岁月,无论我们身处何种环境、状况,我们都会对其感到不满,那是因为我们刚刚才开始认识人生的空虚与可怜在此之前,我们所期盼的生活可是完全另外的一副样子但我们却把无处不在的人生的空虚与可怜归咎于我们的环境、状况。在青年时候,如果人们能够得到及时的教诲,从而根除这一个错误见解,即认为:我们可以在这世界尽情收获,那么,人们就能获益良多。

但是,现实发生的情形却与此恰恰相反。我们在早年主要是通过诗歌、小说,而不是通过现实来认识生活。我们处于旭日初升的青春年华,诗歌、小说所描绘的影像,在我们的眼前闪烁;我们备受渴望的折磨,巴不得看到那些景像成为现实,迫不及待地要去抓住彩虹。年轻人期望他们的一生能像一部趣味盎然的小说。他们的失望也就由此而来。关于这点,我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第页已经作了阐述。那些画像之所以具有如此的魅力,正是因为这些纯粹只是画像而已,它们并不是真实的。

因此,我们在观照它们的时候,我们是处于纯粹认知的宁静和自足状态之中。要把这些画像一一实现,就意味着必须浸一婬一在意欲里面,而意欲的活动不可避免地带来痛苦。关于这一问题,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我的上述着作的第页。因此,如果人的前半生的特征是对幸福苦苦追求,而又无法满足,那么,人的后半生的特征则变成了对遭遇不幸的害怕和忧虑。因为到了人生的后半部分,我们多多少少都清楚地了解到:所有的幸福都是虚幻的,而苦难才是真实的。

因此,现在我们努力争取的只是一种无痛苦和不受烦忧的状态,而不是快感逸乐,这至少对于具有理性的人来说是这样。在我年轻的时候,当房门响起敲门声时,我会很高兴,因为我想“:幸福就要来了。”但在往后的岁月,在相同的情形下,我的反应却变成了类似于害怕:“不幸终于到了。”芸芸众生之中有一些出类拔萃、得天独厚的人物,他们既然是这一类的人物,那就并不真正地属于芸芸众生,而是孤独地存在。因此,根据他们自身的优势程度,他们对于生活或多或少地只感受到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在青年期,他们感觉被众人抛弃;及至年长以后,却感觉自己逃离了众人。前者并不舒服,因为他们对人生还缺乏了解;后者却令人愉快,因为他们对人生已经有了认识。这样的结果就是:人生的后半部分,犹如一个乐段的后半部分,比起前半部分减少了奋斗和追求,但却包含了更多的安宁和平和。

这主要是因为人们在青春年少时认为:这个世界充满着唾手可得的幸福和快乐,人们只是苦于找不到门路获得这些幸福、快乐而已;但到了老年,人们就会知道,在这个世界本就没有什么幸福、快乐可言,他们因而心安理得地咀嚼、品尝着那得过且过的现状,甚至于从平淡无奇中找到乐趣。

因此,正当青年人想当然地认为世界上到处都有奇妙美好的事物只要他能够摸准了门路、方向的时候,老年人却坚信教会派所说的一切都是虚幻的这句话。他们深谙这一道理:一切坚果里面其实都是空的,不管它们如何被镀上了一层金衣。只有到了老年期的后期,人们才真正达到了贺拉斯所说的境界“:在欲望和恐惧面前,不要让自己失去了平静、沉着”。

也就是说,人们到了此时才对一切事物的虚无,对这世上的繁荣、喜气后面的空洞、乏味有了直接、真正和坚定的确信,虚幻的画像消除了。他们不再错误地认为,在这世上,除了免受身体和精神之苦以后所享受到的那种幸福以外,在某一王宫或者茅棚还栖身着另一种更特别的幸福。

根据世人的价值标准而定的那些伟大或者渺小,尊贵或者卑微,对于这些老者而言,它们之间其实再也没有多大的区别。这使老年人获得了一种特别的平静心境。怀着这种心境,他们面带微笑地从高处俯瞰这一虚幻的世界。他们不抱任何希望,他们知道尽管人们不遗余力地装饰、美化生活,但透过那些廉价、耀眼的灯饰,人生仍旧呈现了它那贫瘠不堪的面目;无论人们如何为生活着色、打扮,人生从本质上而言,不过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衡量它的真正价值的方法只能是视乎它缺少痛苦的程度,而不是它是否欠缺欢娱,更不是通过生活中的奢华场面。耄耋之年的根本特征就是希望破灭,幻像消失了而在这之前幻像赋予生活一种魅力,激励我们展开活动、追求。

此时人们认清了这世间的富丽、堂皇,尤其是表面耀眼和尊荣后面的空虚和无意义。人们体会到:在众人渴望、期盼的事物和苦苦追逐的享受的后面,其实大都隐藏着微小不堪的内容。对于这个生存的贫瘠、空虚的本质人们逐渐达致了一致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