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都

奥古斯都

近六十年前的那天下午,在阿波罗尼亚,是命运抓住了我,而我选择不躲开它的怀抱。

...也许你究竟是对的,亲爱的尼古拉乌斯;也许只有一个神。但如果确是如此,你的命名错了。他的名字叫偶然,他的祭司是人,那祭司唯一的牺牲最终必定是自己,他可怜而分裂的自己。

感谢敏哥的馈赠!要是所有历史书都能这么吸引人就好了,想起了万历十五年里的万历皇帝,读起来都不是一堆事件和年代的堆砌,好像在亲历他们当时的处境和无奈,就像看到巫师系列十周年纪念视频一样,好像真的和杰洛特在凯尔莫罕、在诺维格瑞、在陶森特经历了许多故事..

..不过无论是罗马皇帝还是万历皇帝,在名字叫“偶然”的神的掌管下,“他既不是战胜了势力的英雄,也不是被势力摧毁的主人公。像任何一副总在演戏的贫乏可怜的皮囊,他领会到自己演过的角色太多,以至于不再有本人可言。” “..因为屋大维·恺撒就是罗马;这也许是他一生的悲剧。”

每一个时代都差不多..从凯撒的我来,我见,我征服,到只剩无数权谋算计的提比略时期,就好像早期三国那么多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英雄,最后也只剩无数的政治斗争,最后一统于晋了,五丈原后再也没看全过..


也许我们年轻的时候比较明智,虽然哲学家是会与我争辩的。但我对你发誓,我们从那一刻起就成了朋友;那一刻傻气的笑声是最强健的纽带,后来在我们中间发生的一切——胜利或失败、忠诚或背叛、悲伤或喜悦——都及不上它。但青春岁月会流逝,我们的一部分也随之流逝,一去无回了。

我们就这样渡海去阿波罗尼亚,乘坐一条发臭的渔船,最轻柔的波浪都会使它呻吟,船身倾侧到我们得扶稳自己才不会在甲板上打滚,它带我们向着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命运航去……

...你看看能否想象这样四个少年(现在他们于我是陌生人了):对自己无知,对自己的将来无知,对他们开始生活其中的世界又更加无知。

我征服了世界,却没有一处安全;我向民众展示自由,他们却如遇疾病一般趋避;我鄙视那些我信得过的人,最钟爱那些会轻易背叛我的人。虽然我领导着一个承继天命的国家,却不知我们正向何处去。

我亲爱的、我愿呼作儿子的甥孙啊,就是这些疑问困扰着那个大家想拥立为国王的人。我羡慕你在阿波罗尼亚度过冬天;我对你学业的报告感到满意;而且我很高兴你跟我的军团驻在那边的军官相处得那么愉快。但是我确实想念我们的晚间谈话。我聊以自慰地想着,今年夏天我们东征时又能再续前言了。我们会行军越野,以大地为粮仓,杀死我们必须杀的人。这才是男子汉的生活。不问前程,随遇而安。

梅赛纳斯叹息,起身,摇头。“我们谈到行动,谈到我们将要做的,但是没有谈到行动要达到的目的。”他注视屋大维,“我的朋友,且不论我们的行动,你希望完成的是什么?”

屋大维一时没有言语。然后他轮流看了看我们每个人,神情专注。“现在我对你们大家也对众神起誓,如果命运让我活下来,我会向谋杀我舅公的人报仇雪恨,不管他们是谁。”

梅赛纳斯,点着头:“那么我们第一个目标是保证那种命运,以便你能践行誓言。我们得生存下来。为此我们必须审慎地行动——但我们 必须行动。”

他有一样好:沉着冷静。他没有发作,也没有说什么,我甚至看不出他是否因为被迫等待而 心中有气。

...你无法羞辱这家伙。他还是那样冷冷地给我一个微笑,说道:“我很高兴我舅公所托有人。”

...梅赛纳斯与阿格里帕都暴怒,而表现不一。梅赛纳斯死板、冷漠 (他严肃起来会抛却一切矫揉造作,连身体都仿佛僵硬了);看不到和解的可能,不要和解。阿格里帕平常那么不动感情,现在气得发抖,涨红了脸,攥着大拳头。但是屋大维(我们现在当着众人得叫他恺撒)竟然一团喜气,完全不恼火。他微笑,活泼地谈话,甚至笑出声来。(这是恺撒死后他第一次这样笑。)在他最艰难的时刻,他看上去满不在乎。他舅公在危险时也是这样吗?我们听说过一些故事。

甚至到如今,你都似乎不愿看清一点,那就是:支撑旧共和国的理想不符合旧共和国的实际;这个辉煌的字眼遮蔽了恐怖的行为;传统与秩序的外表掩藏了腐败与混乱的真相;自主与自由的呼声使众人——连呼吁者在内——对贫困、镇压与授权的谋杀视而不见。我们知道我们必须做自己所做的,不能被那些欺世的皮相所吓倒。

“他和别人一般无异,”他说,“他会在个性力量和命运偶然的塑造下,成为他会成为的人。”

为什么我要从军冒险,我不知道;明智如您,当然也不知道。前年您出于我习以为常到有时不觉感念的好意,送我去雅典学习,当时我不能想象自己会参与诸如政治这样的蠢事。我投效于布鲁图斯而受任他军队中的保民官,是不是一种可鄙的努力,要超过自己的出身而挤进贵族阶级?贺拉斯是不是因为他是区区一个释奴的儿子而感到自卑?我不相信这是真的;虽然我年少傲岸,我一直知道您是众人之中最好的人,我不能期求会有更加高贵、慷慨而慈爱的父亲。

我相信原因是,一心学习的我忘记了世道,几乎开始将哲学认作真实。自由。我为了一个词而参加布鲁图斯的事业;但是我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人可能有整整一年蒙昧地活着,而忽然一朝开悟。

现在我必须告诉您,我扔下盾牌弃战不仅仅是出于怯懦——虽然那无疑是原因之一。只是当我骤然看到屋大维·恺撒的一个士卒(也许是安东尼的士卒,我不知道)冲着我过来,手中眼中都闪烁着钢铁的寒光,那就像是时间骤然停住了;我想到您,想到您对于我前程的全部寄盼。我想到您生来是奴隶,努力赎回自由;您早早将操劳和生命灌注在儿子身上,以便他能够过上您从来没有的轻松和舒适和安稳的人生。我看见那儿子在一片他不爱的土地,为了一个他不懂的事业而徒然就戮 ——这时我感到了儿子的夭折会给您的晚年带来什么——我就逃走了。 我跑过遍地倒毙的战士尸体,看见他们空洞的眼睛瞪着他们不复再见的天空;他们是友是敌对我没有分别。我逃走了。

倘若蒙命运的善待,我会重返意大利,回到你身边。我不会再打仗了。明天,我会向你发出这封信,准备启程。如果我们没有遭遇攻击, 我就没有危险;如遇攻击,我会再次逃走的。无论如何,这场屠杀引向 一个我无法看见的终点,我不会再徘徊于此。

我不知道谁将会获胜——恺撒派,还是共和派。我不知道我们国家的前程,或是我自己的前程。也许我会无奈地让您失望,像您一样当上税吏。不管这职务在您眼中多么低微,您的工作给了它以尊严和光荣。 我是您的儿子贺拉斯,我为此自豪。

在我看来,卫道士是最无用最可鄙的东西。他的无用之处在于他会不遗余力地评判,而非孜孜不倦地求知,因为评判容易,知识艰难。他的可鄙之处在于他的评判反映着一种自我观照,出于无知与骄傲,他将自我观照强加于世界。 我恳请你,不要变成一个卫道士;那样会毁掉你的艺术、你的心智。它对于哪怕是最深切的友情,都会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不错:我的人生大概已经完结了,但是我本来没有完全领悟这有多么真切,直到昨天,近两年来的第一次,我获准接到一封罗马送来的信札。我两个儿子,盖乌斯和卢基乌斯都死了,盖乌斯死于他在亚美尼亚所中的战伤,卢基乌斯死于某种性质不明的疾病,当时他正前往西班牙,中途在马赛城去世。读信的时候,我全身感到麻木,冷静地以为这是消息带来的震撼使然,便等待想象中的悲戚随之而来。但是没有悲戚来临;我反而开始审视我的一生,想起某些稀罕的时光,仿佛都跟我无 关似的。于是我知道它完结了。不关心自我无妨,但是不关心那些自己爱过的人却是另一回事。某种漠然的好奇心将一切变成它观照的对象, 却一切都无所谓了。也许我写这些文字,运用我学到的修辞,是为了找到办法将我从自己陷入的这种广大的漠然中唤醒。我怀疑自己不能做到,就像我不能将这些巨石推下斜坡,滚落幽暗海底。我对我的怀疑都感到漠然。

因此我会离开罗马,这座多年来带给我丰盛的人生的城市。我会回到大马士革,守着我的藏书、守着我也许会写的任何文字度过余生。我会怀着悲伤与爱——没有愤怒或指摘或失望——离开罗马。写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明白我指的是我会怀着这些感情,离开我的朋友屋大维·恺撒。因为屋大维·恺撒就是罗马;这也许是他一生的悲剧。

啊,斯特拉波,实不相瞒,我觉得他的一生已经结束了;这短短几年他承受了任何人都不堪承受的痛苦。他脸上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镇静,它只能表示这人知道他的一生已经结束,只等肉体的衰败来证实那 终局。

我认识的人从来没有像他这样重视友谊;我指的是一种特殊的友谊。他真正的朋友是那些他在尚未掌权的青年时期就认识的人。大概一个掌权者只能信任那些在他当权之前就认识且信任的人吧,或者有别的原因……现在他孑然一身,他谁也没有了。

五年前,他招为女婿的朋友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从异邦返回意大利时,孤独地去世;屋大维·恺撒甚至赶不及与他诀别。下一年,他姐姐屋大维娅,贤淑的夫人,在韦莱特里的一个简朴庄园中去世,当时她早已决绝地避开都城与她弟弟,离群索居。现在他最后的一位老朋友—梅赛纳斯也死了;屋大维·恺撒孑然一身。他年轻时的亲信没有一个还活着,因此他感到没有人可以信赖,也没有人能够让他说起这些萦怀的人与事。

梅赛纳斯过世后的下一个星期,我见到了皇帝;变故发生的时候我人在外地,一听见噩耗便赶了回来。我尝试吊唁。

他用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看了看我,在他褶皱的脸上,眼睛年轻得令人惊讶。他唇上带着一丝微笑。

“我们的喜剧快要结束了,”他说,“但是一出喜剧里也可以有很多悲哀。”

我无言以对。“梅赛纳斯,”我开始说,“梅赛纳斯——” “你了解他么?”屋大维问道。

“我认识他,”我说,“但应该是不了解他。”

“极少有人了解他,”他说,“不是很多人喜欢他。但是我们曾经都年轻过——马尔库斯·阿格里帕也年轻——那时我们都是朋友,还知道我们终此一生都会是朋友。阿格里帕、梅赛纳斯、我自己、萨尔维迭努斯·鲁弗斯。萨尔维迭努斯也死了,但他是许久以前死的。也许我们全都死了,就在我们年轻的时候。”

我感到警惕,因为我从来没听过我朋友语无伦次。我说道:“您失去挚友,悲伤过度了。”

他说:“他死的时候我在他身边。我们的朋友贺拉斯也在。他去得平静,始终神志清醒。我们谈起从前在一起的日子。他要求我多关心贺拉斯的安乐;他说,诗人有比起照顾自己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贺拉斯大概在抽泣吧,他将脸别转过去了。这时梅赛纳斯说他累了。然后他就死了。”

因此,我决意改变世界,并不是怀有轻松的理想,以为正义在手, 舍我其谁,这种心态必然会招致失败;我决意改变世界,也不是为了增加个人的财富与权力;我一向觉得超出个人安适的财富是最乏味的资 产,超出实用的权力则是最可鄙的。近六十年前的那天下午,在阿波罗尼亚,是命运抓住了我,而我选择不躲开它的怀抱。

但是,与其说是知识,不如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东西令我明白,如果一个人的命运是改变世界,他首先得改变自己。如果他要服从命运, 他就必须在内心找到或开创一块坚硬而秘密的地方,这里无论对他自己、对别人,甚至对命运要他重塑的世界都漠不关心——重塑的依据并不是他的个人愿望,而是他在重塑过程中将会发现的一种本质。

然而他们却是我的朋友,恰恰就在我的心将他们舍弃那一刻,他们对于我是最亲爱的。人是多么自相矛盾的动物,自己拒绝或抛弃的偏偏至为珍惜!选择以战争为职业的士兵,打仗的时候渴望和平,太平无事的时候又渴望短兵交接与混乱的喋血战场;奴隶希望摆脱他未曾选择的奴役,凭借勤奋而赎买了自由,却依附了一个比旧主人更冷酷苛刻的主顾;抛弃情妇的爱人,在他终生不泯的幻梦中想象着她的完美。

不知未来的年轻人,将生活视同于史诗中的历险,一次奥德修斯之旅,穿过陌生的汪洋与无名的岛屿,其间他将会试炼并证明自己的力量,从而发现自己有不死之身。中年人活过了自己一度梦想的未来,将生活视为一场悲剧;因为他懂得了无论自己力量多大,也敌不过偶然的势力与他名之为众神的自然规律,也懂得了自己终有一死。然而晚年的人,如果恰如其分地扮演着他得到的角色,一定会将生活视为喜剧。因为他的各种胜利与失败汇合了起来,一边不比另一边更成为自豪或羞耻 的理由;而他既不是战胜了势力的英雄,也不是被势力摧毁的主人公。 像任何一副总在演戏的贫乏可怜的皮囊,他领会到自己演过的角色太多,以至于不再有本人可言。

这些角色我今生都演过;现在,到了我演最后一个角色的时候,如果我自信已经逃脱了构成我一生轮廓的那出蹩脚喜剧的话,这也许只是最后的幻象,是剧终前作为压轴的反讽机关。

因为有时在我的睡梦中,成千上万不再行走大地的身体会在我面前巡游而过,较之于以死亡取悦古昔神祇的那些牺牲,这些人也同样无辜;当时,在梦境的暗昧或明晰中,我感到自己就是那祭司,从我们种族的黑暗往昔出现,以宣叙领起落刀的仪轨。我们告诉自己我们已经变成了文明的种族,怀着虔诚的惊恐谈起昔时一个谷物之神为了他暗昧的功用,索要一具人的肉体。但是在我们的记忆乃至我们的时代中,众多罗马人侍奉的那个神,不也跟古时那个同样黑暗恐怖?即便为了摧毁 他,我做了他的祭司;即便为了削弱他的势力,我对他无所不从。然而我并没有摧毁他,也没有削弱他的势力。他在人类心中躁动地睡着,等待自己醒来或被唤醒。一边是向一种未命名的恐惧祭献一条无辜生命的 野蛮,一边是向一种我们命名过的恐惧祭献成千生命的文明,两者之间鲜有我可以选择的余地。

然而我早早判定,人敬奉那些源自幽暗本能的神祇于秩序有害。因此我鼓励元老院宣布尤利乌斯·恺撒的神格,并在罗马建起一座祀奉他的神殿,让黎民百姓可以感受他精神的临在。我确信在我死后,元老院参照前例,也将会宣布我的神格。如你所知,意大利的许多城镇和省份 已经将我看作神,尽管我始终不允许这种崇拜在罗马实行。它是愚昧可笑的,但无疑有其必要。无论如何,我一生要扮的所有角色中,有死之神这个角色令我最不舒坦。我是人,和多数人一样愚蠢荏弱;如果我比 同类有优势,那优势就在于我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因而知道他们的弱 点,也从来不以为我会在自己身上发现比别人更多的力量与明智。这种知,是我权力的源泉之一。

当人年龄愈长,世界对于他愈发变得不相干以后,他会愈来愈多地思索那些驱动他穿过时间的力量。对这个向自己的宿命挣扎而去的可怜生物,众神无疑是漠不关心的;他们对他言说的方式如此拐弯抹角,最终他必须自己决断他们预示的含义。我履行祭司职务时,验看过上百只兽类的肝肠,并在占卜师的辅助下发现或发明了在我看来切合我意图的各种朕兆;我得出结论,如果确实有神明,他们也无关紧要。倘若说我鼓励了民众信奉古老的罗马神祇,我这么做是出自必要,并非怀有教义 的信念,果真觉得众神各自司掌归于他们的那些势力……也许你究竟是对的,亲爱的尼古拉乌斯;也许只有一个神。但如果确是如此,你的命名错了。他的名字叫偶然,他的祭司是人,那祭司唯一的牺牲最终必定 是自己,他可怜而分裂的自己。

现在我们也同样向南航行,我们不那么笨重的船在波浪上跳舞。阳光逮着小浪尖儿上的晶莹白沫,波浪轻轻拍打我们的船身又对它私语, 蓝绿色的深海几乎好像在游戏;我现在可以说服自己了:我的一生到底有某种匀称、某种意义;对这个我现在可以无憾离开的世界,我一生带来的恩惠大于伤害。

罗马的秩序如今在世界各地盛行。也许日耳曼野蛮人在北方等待, 帕提亚人在东方,其他人在我们尚未知晓的边疆之外;假如罗马不沦陷于他们,它终究会沦陷于谁也逃脱不过的野蛮人——时间。但是现在, 若干年之内,罗马的秩序会盛行。它盛行于每个重要的意大利城镇、每 个殖民地、每个行省——从莱茵河与多瑙河到埃塞俄比亚的边界;从西班牙与高卢的大西洋海岸到阿拉伯沙漠,到黑海。在世界各地我都开设了学校,让拉丁语和罗马制度为人所知,也保障了那些学校的兴旺;罗马的法律调和了外省风俗的无序残忍,正如外省风俗也对罗马的法律有所修订;世界敬畏地仰视着我前来之时用塌陷的泥土堆起、如今用大理石建成的罗马。

我先前那些绝望之词,现在看来与我的成就并不相埒。罗马不是永恒的,这无妨。罗马将会沦陷,这无妨。野蛮人会来征服,这无妨。曾经有过罗马的一瞬,它将来不会完全死灭;野蛮人将会变成他征服的罗马;那语言将会驯服他粗野的土话;他毁掉的景象将会在他血里流淌。 盐海不舍昼夜载着我这孤舟浮沉,在和它一样不知止息的时间里,那代价是无有的,小于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