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尼采哭泣

当尼采哭泣

“有时候,我想象每个人都有一个秘密的标志,弗里德里希,一个深沉的主题,成为一个人生命中的传奇。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人 一度叫我‘前途无量的家伙’。我很喜爱这个说法,我对我自己哼了它千百遍。我常常想象自己是个男高音,以一段高音唱着它,‘前途——前途无——量的家啊啊啊啊伙’。我喜欢缓慢并戏剧化地说它,强调每一个音节。即使是现在,这些字还是让我感动!”

“那个前途无量的家伙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呢?”

“喔,那个问题!我常常思忖着。他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呢?我现在知道再也没有前途了——全都用光了!”

“告诉我,精确说来,你到底用‘前途’来意指什么?”

“我不确定我知道。我以前认为我知道,它意指能够攀升、能够盘旋而上的潜力;它意指着成功、喝彩、科学发现。但是我已经尝过这些希望的果实,我是个受人尊敬的医生、一个体面的市民。我做出了一些重要的科学发现,只要历史记录存在,我的名字就将永远为人所知,为了内耳在调节平衡作用的功能上的发现。同时,我还参与了一项重要的 呼吸作用调节过程的发现,它被称为贺林-布雷尔反射作用。”

“那么,约瑟夫,你不是个幸运的人吗?你不是达到你的目标了吗?”

尼采的语气令人困惑。他是真的在搜集情报吗?或者是以反问来促使他自己发现自我矛盾呢?布雷尔决定以字面的意义来作答。 “达到目标——是的。但是没有满足,弗里德里希。起初,新成就的得意延续了几个月。但是它逐渐变得更为短暂——几星期,然后几天,甚至几个钟头,而到现在,这种感觉蒸发得如此之快,它甚至不再能渗透我的皮肤。我现在相信,我的目标是个冒充他人的骗子——它们绝不是那个希望无穷的家伙的真实命运。我常常觉得没有目标,老的目标不复有所作用,我又丧失了创造新目标的才能。当我想到我生命的点点滴滴,我感觉受到背叛或欺骗,仿佛一个天大的玩笑开在我身上,仿佛我就着错误的曲调来跳着我的生命之舞。”

“错误的曲调?”

“希望无穷的家伙的曲调,那个我哼了一辈子的曲调!”

“它是正确的曲调,约瑟夫,不过却是错误的舞蹈!”

“曲调正确但舞蹈错误?你的意思是什么?”

尼采保持沉默。

“你是说我把‘目标’那个字诠释得不对?”

“还有‘无穷’也是一样,约瑟夫。”

“我不懂。你可以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或许,你必须学着对自己说话更清楚一点。在过去几天里面,我了解到哲学的治疗,在于学习去倾听你自己内在的声音。你不是跟我说过你的病人,贝莎,通过谈论她思想上的每一个方面来治愈了她自己吗?你用来描述这个的用词是什么?”

“清扫烟囱。实际上是她发明了那个用语——清扫她的烟囱意味着清除她自己,以致她可以让她的大脑运转,可以去除所有让人不安的想法,澄清她的心灵。”

“这是个很好的隐喻,”尼采说,“或许,我们应该尝试在我们的谈 话中运用这个方法。或许现在就动手,比如说,你能试着对前途无量的家伙清扫烟囱吗?”

布雷尔把他的头靠在椅背上。“我想我刚才已经全部说完了。那个老去的家伙在他不再能看到生命的高峰时,已经达到他生命中的顶点。 他生存的目的,即我的目的、我的目标,带领我穿越生命的荣誉,现在看来,全部是荒谬的。当我注意到我如何追求着荒谬,我如何浪费我仅有的一次生命,一种可怕的绝望感传遍了我的全身。”

“你应该代之以追求的是什么?”

布雷尔为尼采的语气振奋,它现在更为温和、更为自信,宛如他熟悉这个领域。

“那是最糟的部分!生命是场没有正确答案的考试。如果我能让它从头再来一遍,我想我会做完全一样的事情,犯下同样的错误。前两天,我替一部小说想出了一个很好的情节。如果我能写作就好了!想象一下:一个中年男子过着不满足的生活,他得到一个精灵的提议,提供他重新体验其生命的机会,同时又能保持对他先前生命的全盘记忆。当然,他急忙跳进这个机缘里。但是他大吃一惊,并且感到害怕,他发现自己过着完全相同的生活——做着同样的选择,犯下同样的错误,信奉 同样虚假的目标与神。”

“这些你赖以生存的目标呢,它们打哪儿来的?你如何选择它们?”

“我如何选择我的目标?选择、选择——你最喜爱的那个字眼!5岁或10岁或20岁的男孩不会选择他们的生活。我不知道要如何去思考你的问题。”

“不需思考,”尼采鼓励说,“只是清扫烟囱!”

“目标?目标是在文化里、在空气里,你呼吸到它们。跟我一起长大的每一个年轻男孩,都呼吸到同样的目标。我们全部都想要爬出犹太人的贫民区,在世界上如旭日般升起,去实现成功、财富与名望。那就是每个人想要的!我们没有一个曾经刻意以挑选目标来着手,它们就在那里,我的时代、我的族人、我的家庭自然而然的后果。”

“但是它们对你没有用,约瑟夫。它们不够坚实到足以支撑一个生命。哦,或许它们对某些人可能足够坚实,对那些没有见识的人;或者对那些慢吞吞的选手,花了他们整个生命在蹒跚地追求物质目标;或者,对那些实现了成功但有那种才能的人,可以持续从他们的范围内设定新的目标。但是你和我一样有良好的洞察力,你在生命中看得太远。 你看出了去实现错误目标的徒然以及去设定新的错误目标的徒劳无功, 与零相乘永远是零!”


布雷尔暂停下来,他知道尼采说得没错。他停止了抗拒,把他的注意力转向内心。“我实现了我的生命吗?我成就了许许多多,远远超出任何人对我所能有的期待。物质上的成功、科学上的发现、家庭、孩子,但是我们以前检查过它们每一个。”

“约瑟夫,你在规避我的问题。你经历过你的人生吗?或者被你的人生所经历?你选择了它?或者让它选择了你?喜爱它?或者悔不当初?当我问你是否已经实现了你的生命时,那就是我的意思。你让你的 人生消耗殆尽了吗?还记得那个梦吗,在里面,当某种不幸的事件降临到你的家庭,你的父亲动也不动地站着,无助地祷告?你不正像他一样?你不是无助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为你那从未经历过的人生感到悲痛?”

布雷尔感到压力上升。尼采的问题压迫着他,他没有对抗的防御措施。他简直无法呼吸,他的胸膛似乎就要爆炸了。他有一会儿停下不走,在回答之前深呼吸了三次。

“这些问题,你知道答案的!没有,我毫无选择!没有,我没有过我想要的生活!我过的是指派给我的生活。我,真正的我,被裹在我的生活里面。

“而那部分,约瑟夫,我确信就是你忧惧的首要来源。那种胸口的压迫,那是因为你的胸口胀裂着未曾体验的人生,你的心脏则在时间流逝中怦然跳着。时间的贪婪是永恒的,时间吞食又吞食,而且不会吐出任何东西。听你说你过着指派给你的生活,这是多么骇人啊!而且,就算是冒着全部的危险却未宣称过自由,这样对死亡有多么可怕呀!”

尼采在他的讲坛上是如此坚定,他先知般的语调嗡嗡地回响着。一股失望的浪潮打过了布雷尔,他现在知道他得不到帮助了。

“弗里德里希,”他说,“这些是听起来很了不起的句子。我崇拜它们,它们激荡着我的灵魂。但是,它们离我的生活太过于遥远了。宣称自由对我的日常生活又意味着什么?我又要如何才能自由呢?我跟你不一样,一位年轻单身的男子放弃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大学事业。这对我而言太迟了!我有家庭、员工、病人、学生。太迟太迟了!我们可以永远谈下去,但是我无法改变我的生活,它被人生的千丝万缕缠得太紧了。

一段漫长的沉默,布雷尔疲倦的声音打破沉寂,“我难以成眠,而现在,我无法忍受我胸口这种压力的痛楚。”寒风穿透了他的大衣,他颤抖着把围巾裹得更紧。

尼采以罕见的姿势挽起了布雷尔的手臂。“我的朋友,”他轻声说,“我无法告诉你如何去过不一样的生活,因为我如果这样做了,你依然是在过着另一个人所设计的生活。不过,约瑟夫,有些事情是我可以做的。我可以给你一份礼物,我最伟大思想的礼物,我思想的精华。 或许,你对它可能已经多少有所熟悉,因为我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之中大略地打了草稿。这项思想将会是我下一本书的指导力量,或许会是我未来所有书籍的指导力量。”


月亮和六便士里的自由太过于理想化了,先假设我知道我真正想追求的就是画画,此时就完全变成远方的追求和当前的生活之间的对抗了,所以丢下一切选择自己真实追求的东西,就是真正实现自己意义的选择. 但我总觉得这种假设就像科研中很多没用的文章.. 把真实的主要矛盾都假设掉了,再去演绎分析一些剩下因素中抽象的规律,即使有一些好看的结果,现实中也不存在这种假设出来的体系. 布雷尔问尼采的几个问题也是我在读毛姆的书时一直在想的,

“我如何选择我的目标?选择、选择——你最喜爱的那个字眼!5岁或10岁或20岁的男孩不会选择他们的生活。我不知道要如何去思考你的问题。”

“弗里德里希,”他说,“这些是听起来很了不起的句子。我崇拜它们,它们激荡着我的灵魂。但是,它们离我的生活太过于遥远了。宣称自由对我的日常生活又意味着什么?我又要如何才能自由呢?我跟你不一样,一位年轻单身的男子放弃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大学事业。这对我而言太迟了!我有家庭、员工、病人、学生。太迟太迟了!我们可以永远谈下去,但是我无法改变我的生活,它被人生的千丝万缕缠得太紧了。

能知道自己赖以生存的目标是什么实际上已经解决了很大一部分问题,现实中不存在这样一种如此清晰的敌人.. 所以当尼采哭泣这本书结束时的转折和一些讨论,还是蛮让人印象深刻的.. 承认我们本身是受限的,以仿佛我们是自由的方式来生活,禁锢自己的不是工作、妻子、孩子们,而是对自由的恐惧本身,所以尼采的最后的哭泣也是因为暂时放下了对关系的回避和恐惧.. 书中很多其他讨论比如对亲密关系中欲望和权力的一些内容也很有趣、

而她越突出地把我理想化,我就越让她浸染着权力。她是我所有悲痛的镇静剂。她最微不足道的一瞥,就治好了我的寂寞。她将目标与意义,给了我的人生。她单纯的一笑就给我涂上了欲望的神油,赦免了我所有的兽性行动。一场奇特的恋情:我们每一个都沉浸在彼此魔力的光辉之下!

“我一直相信,约瑟夫,我们对欲望,比对欲望的对象要爱得更多!”

不过这些东西说到底也不会有什么通透的解释,到最后也只是当作假期的消遣了

村上 所谓“进入匣子”,在宗教那里,就是“绝对皈依”吧?

河合 是的,绝对皈依。这个说舒心也舒心。看见这些人,就会对世界怀有疑问,觉得“这好像有些怪”,全都。而“有些怪”这个疑问,一旦进入匣子,就全部被解释得十分通透:“这是karma(业障)”。

村上 解释通透这点,对个人是很重要的。

河合 不错。不过么,全都解释通透的逻辑,那东西是绝对不成立的。让我们说来就是这样。可是,普通人喜欢解释通透的东西。

村上 是啊,大家都在寻求那样的东西。这不限于宗教,一般媒体也是那样。”

村上 不过让他们说来,那种物欲性质的东西让人的烦恼膨胀开来,对人造成消耗。所以必须抛弃烦恼来纯化自己。

河合 啊,所以嘛,有烦恼而不消耗是不成其为宗教的。一旦抛弃烦恼,人就成佛了。

村上 抛弃烦恼并不是修行。

河合 嗯。那已经是佛,不是人的修炼。但我们不“不是神也不是佛,即使以为烦恼没有了也还是有的……亲鸾就是那样的吧?以为没有“了却还是有,自始至终。因为搞得彻底,所以亲鸾才到了那个地步。一开始就那个样子是无从谈起的,我想。所以,这里冒出的(奥姆那些)人,拥抱烦恼的力气是不够多的,遗憾。换个角度打上光照,可以说比我们凡人纯粹啦、善于思考啦什么的。可以说是可以说,但那到底是非常危险的。如果这些人统统去了天国倒还好,而只要作为人活在这个世上,我认为恐怕就几乎没有可能从烦恼中解脱出来。


“是的,那是一部分,不过还有其他的部分。你知道,多年来一直束缚我的马嚼子,我以为是玛蒂尔德放进我嘴里的。我感到被她所监禁,并且渴望我的自由,体验其余的女人,去拥有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生活。

“然而,当我去做穆勒要我去做的事情,当我抓住了我的自由的时候,我惊慌失措。在恍惚之中,我试图背叛自由。我把马嚼子提供出来,先是给贝莎,然后是伊娃。我张开我的嘴跟她们说,‘拜托,拜托,用缰绳来控制我吧,把这个塞进我的嘴巴,我不想要自由自在。’事实是,我被自由给吓坏了。”

麦克斯严肃地点头。

“记得吗,”布雷尔继续说着,“我跟你说我在催眠中到威尼斯一游 ——在那间理发店里,我发现了我老去的面孔?在那条有很多服饰店的街上,我发觉自己是最老的人?某些穆勒说过的话,当下回到脑海里,‘选择正确的敌人。’我想那就是关键!这些年来,我一直与错误的敌人在战斗。真正的敌人一直就不是玛蒂尔德,而是宿命。真正的敌人是衰老、死亡以及我本身对自由的恐惧。我责怪玛蒂尔德不让我去面对我实际上不愿去面对的事!我怀疑,有多少个丈夫对他们的妻子做相同的事情?”

“我想我是他们其中之一,”麦克斯说,“你知道,我时常做些关于我们童年时光的白日梦,还有我们在大学的日子。‘噢,真难过!’我对自己说。‘我怎么居然会让那些时光给溜走了呢?’然后我暗自责难着瑞秋——好像童年的结束是她的错!我变老是她的错!”

“是的,穆勒说,真正的敌人是‘时间那吞噬人的巨浪’。但是为了某种理由,我现在不会在这些巨浪之前感到如此无助。今天,或许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感觉我好像决心要我的生活。我接受了我所选择的生活。现在,麦克斯,我不希望我曾经选择任何不同的事情。”


“我相信,”布雷尔回答说,“最有力的因素在于我确认了正确的敌人。一旦我了解到我必须与真正的敌人搏斗——时间、衰老与死亡,我接着发觉,玛蒂尔德既不是对手也不是救星,而仅仅是跋涉、穿过生命的旅伴而已。这简单的一步,以某种理由释放了我全部对她所压抑的爱。今天,弗里德里希,我热爱永恒重复我生命的那个观念。终于,我觉得我可以说出,‘是的,我已经选择了我的生活,而且选得很好。’”

“是的,是的,”尼采说,催着布雷尔往下说,“我知道你已经改变了。但是,我想要知道那种机制——它如何发生的!”

“我只能说,在过去两年中,我被自身的老去惊吓得非常厉害,或者是像你所形容的,对‘时间的欲求’。我反击,不过是盲目的。我攻击的是我的妻子,而不是真正的敌人,最后在绝望中,在一个给不了任何援助的人的臂弯中寻求拯救。”


脸埋在双手中的尼采点点头。“这很奇怪,不过就在那同一刻,当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全副的深度、以所有的绝望,将我的寂寞吐露出来——就在那分毫不差的瞬间,寂寞逐渐逝去了!我跟你说我从未被感动的那一刹那,就是我首次容许自己被感动的同一时刻。非比寻常的一刻,仿佛某一个庞大的内心冰山,突然崩溃并爆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