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2
灵山
我站住了,听着村寨里传来的鼓声。没有司机,没有戴红袖章的检查员,没有这惹人生气的汽车,也没火速鉴别四不像的电报,一切复归于自然。我想起我弄到农村劳动的那些年里,如果没有后来的转机,我不也同他们一样照样种田?也一腿肚子泥巴,放工之后,甚至懒得就洗,并没有现在的焦躁。我又何必急着去哪里?没有比这暮色中的炊烟,瓦顶,这又逼近又遥远的鼓声更自然的了。
怀念语文课本。
这里还出过个乡儒,一心想谋取功名,进了大半辈子的考棚,五十二岁上终放中了个未名的榜眼,就又无天巴望递补上一官半职。谁知他未曾出阁的女儿,同小舅子眉来眼去,有了肚子。这傻女儿以为牛黄可以打胎,拉了两个月的稀,人倒越来越瘦,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终放叫娘老子发现,一家子闹得个鸡飞狗跳。老头子为拯救声名,便也学皇上对乱臣逆子的办法,来个赐死,将失了贞操的女儿硬是钉进棺材板里。这事情扬扬沸沸,传进了县城,县太爷本来就为这地方民风不正烦恼不堪,总怕头上那顶乌纱帽戴着不稳,正好抓了这事作为典型,报告州府,州府又转报朝廷。
皇帝拥着宠妃,久已不理朝政,一日兴致索然,便想起过问一下民情。朝臣禀报上这件趣闻,皇上听了,也木免叹息一声,倒也是个知理人家。呈上这口谕立刻作为头等大事,传到州府,巡抚又立马加批:万岁圣旨,不可怠慢,置匾高悬,广谕四乡。又快马加鞭,通告县衙门,县太爷当即鸣锣上轿,官差哈喝,两厢回避,这腐儒老儿跪听圣谕,还不感激涕零?县太爷又厉声吩咐:这龙言"知理人家"字字千金,快快立下牌坊,永志不忘!如此善举,感天动地,耀祖荣宗,老头子随即赊了几十担谷,雇人打下几方石头,日夜监工,精雕细刻,辛苦了半年,冬至之前,总算竣工,又张罗酒席,酬谢四邻,年终结算,当年收成全还帐了不说,尚亏空四十两纹银十七吊制钱。又受了风寒,便一病木起,好不容易熬过了来年正月,竟一命呜呼在秧田下种之前。
这牌坊现今还立在村东口,偷懒的放牛娃总用来控牛绳。只不过两柱当中的横题,县革委会主任下乡视察时见了认为不妥,叫秘书告诉当地乡里的书记,改成了"农业学大寨",五柱上的那副"忠孝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子,则换成"为革命种田,大公而无私"的口号。哪知大寨那样板后来又说是假的,田也重新分回农民手里,多劳的自个儿多得,牌坊上的字样也就无人理会。再说,这家人后辈,精壮的都跑买卖发财去了,哪还有闲心再改它回来。
虚无。
后来,他爬到铺板上睡觉去了。不一会,就听见他鼾声大作。他是自在之物,心安理得,我想。而我的困扰在于我总想成为自为之物,要去找寻性灵。问题是这性灵真要显示我又能否领悟?既使领悟了又能导致什么?
我百般无聊,在这潮湿的山洞里,里面的湿衣服都冰凉贴在身上。我这时领悟到我要的充其量只是一个窗口,一个有灯光的窗口,里面有点温暖,有一个我爱的人,人也爱我,也就够了,舍此之外都属虚妄。可那个窗口也只是个幻影。
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梦,去找我幼年时住过的房子,去找那点温暖的记忆,那进伸很深的院子套着的院子像迷宫一样,有许多曲折窄小黑暗的过道,可我永远也找不到一条同样的路,能从进去的原路再出来。我每次进到这梦中的院子走的路都不一样,有时我家住的院子的天井是前后人家的过道,我不能做些只为我自己而外人不知道的事情,总也得不到那种只为自己所有的温暖的亲切感,那怕我在自己房里,墙的板壁木是没有撑到房顶,就是纸糊的墙皮破碎,或者有一面墙干脆倒了。我爬上一个搭到阁楼上的梯子,从楼梯往下看,屋里全成了瓦砾,那外面本来是一片南瓜地,我曾经爬在南瓜藤下捉过蟋蟀,颈子和手膀子上指的瓜藤上的毛,和着汗水,弄得周身发痒,那在阳光下,这在冷雨里,本来堆满瓦砾的场子上,竟也盖满了别人家的房子,简直不知什么时候盖起来的,窗户还都关得那么严实,这半截子没有墙壁遮挡的阁楼下面,我外婆在倒腾一个同她一样老的从上面揭开盖子的红木旧衣箱,她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我还是应该找寻点温暖的回忆,我儿时的梦,确切说,是我做过的关于我儿时的梦,我想去找寻我小时候的朋友,那些我已经忘掉了姓名的小伙伴。有个男孩子,他下嘴唇上留下一道跌破的伤痕,显得特别忠厚,他有个专门养蟋蟀的紫砂罐子,说是他祖父传下的。我也喜欢他姐姐,挺温柔的一个大姑娘,可我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话,我知道她后来嫁人了,我再去她家也肯定扑空,甚至碰不上我这幼年时嘴唇上有伤痕的伙伴。我走过一家家房门紧挨在一起的小街,街面上的房子屋檐很矮,几乎伸到街面上来,我要赶紧回我自己的家,我外婆在等我吃饭,她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大声叫我,光听她声音总以为她在同谁吵架,她经常同我母亲吵嘴,脾气非常急躁,人越老脾气越加古怪,她向她自己的女儿都合不来,闹着回老家找她的一些表亲戚去了,后来说是死在养老院里,我必须找到她的下落,才对得起我死去的母亲。我这会尽想到死了的人,也怕是平时不曾想到过她们的缘故,她们其实都是我最亲近的人,在这山洞里,对着柴火,火苗跳跃总诱人回忆,我揉搓被烟子熏得睁不开的眼睛。
追求个体化追求自由,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寻找也失去了意义和目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切到陷到了虚无里。高行健的灵山和安部公房的沙坑就是每一个人的命运。
一个人可以永远都不生活吗?
无论哪种方式,或此或彼,你都会后悔。所以,解决的办法,不是更高的调解,而是永远不要让这个或此或彼的齿轮介入,永远不要让自己陷入它的诱惑之中。先生们,这就是所有哲学的总和与实质。这就是永恒的智慧。
......
- 沙丘与灵山的真相:幻象的吸引
在《灵山》中,主人公心中的“灵山”象征着一种终极的自由,是一种超越现实的理想之地。然而,正如你所说,这个灵山其实是一种诱人的幻象,一种看似可以实现却始终无法达到的存在。对《沙女》中的主人公而言,沙丘象征了永无休止的劳作和束缚,而在灵山中,虽然没有具象化的沙丘,追寻的过程却呈现了相似的荒谬与无望。沙丘和灵山都是外在的“幻象”,其真实面目是虚无和永无止境的渴望,正如齐泽克所说的“欲望的客体”——一旦接近,就发现它并非真正的自由。
- 拉康与齐泽克:欲望的无限性与幻象
拉康认为,欲望的根本特性在于它的不可满足性,我们总是在追逐一件无法实现的事物。齐泽克进一步阐释了这一点,指出人类的欲望不仅仅是满足需求,而是建立在“缺失”的基础上。也就是说,人类对自由、真理或终极幸福的追寻,不是为了得到这些东西本身,而是为了保持“追寻”的状态。沙丘与灵山恰好揭示了这种拉康式的“欲望”——我们对自由的执着不是因为它的实际价值,而是因为“自由”本身代表着一个永恒无法满足的愿望。
- 幻想的维系:沙丘与灵山的意义
在《沙女》中,主人公的挣扎正是对沙丘的抵抗。然而,当他逐渐适应了这种困境时,他发现了某种新的意义;他不再执着于逃离,而是接受了自己在沙丘中的位置。在《灵山》里,主人公通过旅程意识到灵山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实体,而是一个虚无的投射,只有在“远处”时才显得美丽动人。这一幻象其实就是欲望的诱惑之源,一旦靠近,它的意义便随之消失。
- 欲望的荒谬:两者的哲学启示
在齐泽克和拉康的理论中,欲望是一种永无休止的过程,满足是短暂的,甚至是失望的。沙丘和灵山也象征了这种“欲望的客体”——它们永远无法彻底拥有,一旦接近,它们的光辉就消失无踪。这种荒谬与虚无其实在揭示人类的“自由”本质:追寻自由的过程比自由本身更为根本。这意味着,真正的自由也许在于接受欲望的荒诞与无限性,而非试图通过幻想实现某种完满的终极状态。
总结
沙丘和灵山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象征了“自由”作为一种幻象的不可企及性。无论是安部公房还是高行健,都揭示了人类对自由的追求其实是一场“拉康式的欲望”——当人类意识到这种幻象的虚无性时,或许才可能获得一种真实的“自由”,即放下对终极目标的执念,接受欲望本身的荒谬与无限。
我跨过这堵断墙,墙后只有一棵小叶黄杨,长得有小手指粗,风中颤颤抖动,在这颓败的没有屋顶的房间当中。对面还剩下半堵窗户,可以依在窗口往外张望。杜鹃和箭竹丛中露出些黑的石茶,同样长满了苔燕,远看显得相当柔和,像躺着的人的肢体,一些弓起的膝盖和伸出的手臂。金顶上这寺庙当年有上千间殿堂和增房,山风凌厉全盖的铁瓦。众多的僧尼陪同明代万历皇帝的父亲的第九个皇妃,在这里修行,那晨钟暮鼓一派香火的盛况不可能不留下痕迹。我想找到点当年的遗物,却只翻到了一角断残的石碑,五百年来连铁瓦莫非也全都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