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女
砂女
一个男人,被村子捉住投到了底部的沙坑中,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村子在地平线上,下面挖了好多好多的坑,每个坑里都被投进去了人在里面生活,没法上来。男人最初的时候非常愤怒,愤怒于女人的逆来顺受,愤怒自己被投入这个地方,想尽办法对抗沙坑中生活的荒谬,对抗一辈子只能活在沙坑中的绝望。女人生活的地方整天被沙子所侵蚀,工作就是无穷无尽地清沙。然而男人毕竟是人,会有食欲和性欲,饥饿被满足之后精力和愤怒也会随之消耗,最后反而对女人和沙坑中荒谬的生活开始依恋了起来。
在火车上读到男人无力地对沙子的反抗过程,又增添了些对生活的绝望,失败的反抗让我想起鲁迅写过的
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自己对一类人和一类生活的厌恶,就像男人刚到了沙坑里遇到了处处都觉得习以为常的女人一样的厌恶。砂女对男人越是顺从温存,那种好情绪就会愈发激起男人的愤怒与痛恨,这是对沙坑里的生活举手投降。
但我还是不理解认识到荒诞后依然热爱他,和委身于自己建构的幻想之间的区别,砂女成为了男人留在沙坑中的依恋,性欲的满足和温存把男人困在了沙坑里,虽然男人还是觉得沙坑的生活是荒谬的,但还是无可救药的不想逃出沙坑了,这更像反抗失败后的逆来顺受,如何在轻蔑这样的命运的时候又热爱它呢... 佛教的解决方案是可以理解的,直接远离肉体,把欲望消除,通过修行达到正觉的状态,自己看自己都像是局外人一样。如何在保有理性的前提下去爱呢.. 虽然阿廖沙说这是不可能的..
爱生活本身甚于爱它的意义,是这样么?
一定要这样。应该首先去爱,而不去管什么逻辑,象你刚才所说的那样,一定要首先不管它什么逻辑,那时候才能明了它的意义。我早就想到这一点了。
你爱生活,伊凡,这样你的事情就已经做了一半,得到了一半。 现在你应该努力你的后一半,那样你就得救了。
但是.. 这难道不是另一种逃避么..
但是滋润的嫩树叶呢?宝贵的坟墓呢?蔚蓝的天呢?心爱的女人呢?你将怎样生活?怎样爱它们呢?
阿辽沙悲哀地说,胸膛和头脑里藏着这样一个地狱,那怎么过得下去呀?不,你一定会去加入他们的行列的,......如果不去,你就会自杀,你是受不住的!
也许得救的方式就是,如果砂女代表我的生活,沙坑代表世界,关键是要认识到砂女、滋润的嫩树叶、蔚蓝的天,同样是被投放到这个世界中来的东西,真正的敌人不是他们,而是共同所面对的荒谬.. 这时或许即使对一开始抗拒的砂女,也可以产生一种爱甚至于悲悯的情绪了。
“记得吗,”
布雷尔继续说着,
“我跟你说我在催眠中到威尼斯一游 ——在那间理发店里,我发现了我老去的面孔?在那条有很多服饰店的街上,我发觉自己是最老的人?
某些穆勒说过的话,当下回到脑海里,
‘选择正确的敌人。’
我想那就是关键!这些年来,我一直与错误的敌人在战斗。真正的敌人一直就不是玛蒂尔德,而是宿命。
真正的敌人是衰老、死亡以及我本身对自由的恐惧。我责怪玛蒂尔德不让我去面对我实际上不愿去面对的事!我怀疑,有多少个丈夫对他们的妻子做相同的事情?”
“我想我是他们其中之一,”
麦克斯说,
“你知道,我时常做些关于我们童年时光的白日梦,还有我们在大学的日子。‘噢,真难过!’
我对自己说。
‘我怎么居然会让那些时光给溜走了呢?’然后我暗自责难着瑞秋——好像童年的结束是她的错!我变老是她的错!”
“是的,穆勒说,真正的敌人是‘时间那吞噬人的巨浪’。但是为了某种理由,我现在不会在这些巨浪之前感到如此无助。
今天,或许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感觉我好像决心要我的生活。我接受了我所选择的生活。现在,麦克斯,我不希望我曾经选择任何不同的事情。”
“办法?……还说是办法!”
他忽地来气了。
先是气束缚女人的势力,进而又气被束缚的女人,
“这样辛苦,干什么非得赖在这种村子里呢?实在想不通……沙子这东西,非同小可,所以,要是谁以为能抵抗沙子,那才叫异想天开呢。
毫无意义!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别干,别干了……完全不值得同情!”
女人垂下了眼帘,轻轻吐着气。就那样,沉下肩膀,身子一动也不动。简直像一头不幸的小狗,遇到了一个荒谬的难题。这举动给男人的愤怒火上浇油。
“有什么可拖拖拉拉、缩手缩脚的事?……够了吧,其实,问题不仅仅是我一个人,你不也是跟我一样的受害者吗?难道不是吗?刚才你说,这里的事给外面知道会惹麻烦的……这不就证明你自己也承认这日子不合理吗?过着这种奴隶般的生活,你还是放下那代言人的臭架子吧!……谁也没有权力把你关在这里!……快,快去把人叫来!……从这儿出去!……哈哈,懂了吧……你害怕了吧?……傻乎乎的!……有什么值得害怕的!……我跟着你……我还有在报社里工作的朋友……我们把这事作为社会问题来抓嘛……怎么样,干吧……怎么还不开口?我说过,没什么可发抖的事嘛!”
过了一会儿,女人忽然温柔地吐出一句话: “我准备去做饭了。”
忽然,女人手指绕到了男人侧腹。男人发出一声尖叫: “好痒呀!”女人笑了。既像调情,又像难为情。实在太唐突了,以致他一下子来不及反应。她究竟在打什么算盘?……是故意的吗,还是手情不自禁地打起滑来了呢?……刚刚还是睡眼惺忪,好容易才把她弄醒, 可这会儿……这么说来,第一天晚上,和她擦身而过时,碰到了侧腹,女人也发出了怪笑声……那个动作,对女人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吧? 要不然就是女人压根儿不信他有病,为了证实疑问,她也许以此来试探吧……有可能……不能糊涂。
女人的引诱,原来是糖衣炮弹。也许不过是食肉植物布下的罗网,或是撒下“暴行”丑闻的种子,接着,恐吓之锁,就会来捆住他的手脚……
播洒炫目太阳光的夏天,只有在小说和电影中才会出现。现实里所有的只是谨小慎微的星期天:把报纸上硝烟弥漫的政治栏垫在屁股底下睡觉……盖子上缀着磁石的热水瓶和罐装汽水……排长队才能弄到手的、一小时一百五十日元的租用艇,以及波浪中涌出死鱼尸体的铅色泡沫……那么,最后就该是充斥疲劳的满员列车了……谁都清楚那种事,只是不想做自欺欺人的傻瓜罢了。在那灰色的画布上,他们拼命涂抹,模仿幻之祭典。为了让别人说一句“愉快的星期天”,满脸邋遢胡子的父亲,连推带搡地轰走死缠硬磨的孩子……电气列车角落里小小的风景谁都见过一次……对于他人的太阳,表现出令人同情的焦虑与嫉妒……
野兽寻找着逃路,它终于发现能跃过的栅栏缝隙,其实不过是牢笼的入口处……鱼儿在金鱼缸里,第一次知道自己好几次碰鼻子的玻璃,原来是一堵穿透不过的墙壁……第二次,赤手空拳被人抛了出去。眼下捏着武器的是他们那一帮。
……别往下看,不能往下看! 登山家也好,大楼擦玻璃窗的也好,电视塔上的电工也好,马戏团的空中飞人也好,发电厂的烟囱清扫工也好,要是被底下的事吸引去了注意力,那就到了他的灭顶之时了。
竟有这样的生活,当然,也并非无法理解。有厨房,有燃着火的灶台,有代替桌子、堆着教科书的苹果箱,有厨房,有围炉,有煤油灯,有燃着火的灶台,有破了纸的隔扇门,有积着煤灰的天花板,有厨房,有正在走时的钟和已经停止了的钟,有响着的收音机和坏了的收音机,有厨房和燃着火的灶台……镶嵌在其间的百元硬币、家畜、孩子、性欲、借据、通奸、上香、纪念照片……令人可怕的完全的反复……这虽然和心脏跳动一样,是生存所不可缺少的反复,但事实上心脏跳动并非生活的全部。
与此相比,这清沙的活儿呐,简直就像在冥河河滩上堆石头——白费劲!”“冥河河滩,那,最后将会怎么样?”“什么都不会成呀……什么都成不了,这不就是地狱的惩罚吗!”
他被女人嘤嘤的哭声惊醒了。
“你哭什么?”女人想掩饰狼狈,慌忙站了起来。
“对不起……想给您沏杯茶……”那嗡嗡的鼻音,弄得男人有些睁不开眼。女人躬着身子拨弄着小炉子里的火,女人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战战兢兢的,要理解那意思,看来还需费些时间。就像硬翻开一张发霉的书页那么麻烦。可至少翻开一页了。忽然,他觉得自己看上去像个令人可怜的倒霉蛋。
“失败了呀……”“是呵……”
“完完全全、不折不扣的失败呀。”
“可是,还没有人能够巧妙逃出的……一次也没有……”
女人用哽咽的声音说,简直像一门心思为男人的失败辩护似的, 十分坚定。多么令人心酸的温柔呐。无法去报答的这种温柔,实在太不公平了吧?
“是呵,太遗憾了哟……成功的话,我想立刻去给你买个收音机寄来……”
“收音机?”
“一直这么想来着。”
“算了吧,别费心了……”女人慌忙说道,那口气简直像在辩解,“多干些家庭手工活,在这里也能买到……要是分期付款,交一些定金不就可以了吗?”
“是呵,那个,分期付款的话……”
“水开了后,给您擦擦身子吧?”
忽地,黎明前的悲伤涌上心头……互相舔舔伤口当然好。可是这样互相舔对方永远不会痊愈的伤口,最后,恐怕连舌头都要舔破了。
“实在想不通……算了吧,反正,人生嘛,也不是凭着‘能想通’活下去的……可是,还有‘那种生活’,‘这种生活’,那些人的日子看起来似乎还马马虎虎……就这样生活下去,想到将来会变得如何,那是最忍受不了的……无论怎样的生活,将来的事肯定谁都不知道呀……算啦,我总觉得,哪怕只有一点儿,也还是糊涂一点的好呵……”
“您洗吧……”女人用鼓励的语气说。绷紧发怵的声音。男人慢慢解开衬衫的纽扣,脱去了裤子。沙子甚至灌满了肌肉的内侧。(家里的那一位,现在正干什么呢?)……只不过是昨天之前发生的事,竟觉得像是好几年前的往事。
女人开始往手巾上打肥皂。
反复还有别的效用。譬如,这两个多月来,女人每天投身于家庭手工活:往绳子里穿珠子,连她的脸看起来也有些浮肿了。长长的针尖,时不时像跳舞似的把散落在纸盒底部的铁色珠子捡起来。不久, 存款就有二千日元了。照此下去,再持续半个月,看来就能凑足买收音机的预付款了。
那针的舞蹈很有分量,让人感到那里简直就像地球的中心。机械反复,为现在涂上了彩色,把那手感当成确实的东西。于是,男人也不落后,拼命干一些更单调的家务活。清扫清扫天花板上的沙子啦, 淘淘米啦,外加洗衣服,都已经成了男人每天的必修课。干起活来, 还要哼哼小曲儿,时间就这么打发过去了。他甚至还考虑过睡觉时挂个小型的塑料布天幕,研究过怎样将鱼埋到滚烫的沙子里蒸烤,以此来消磨时间。
为了不搅乱心境,打那以后,他努力不去看报纸。忍耐了一个星期,他就开始不太想再读报了。一个月以后,他甚至常常忘记还有报纸那玩意儿的存在。以前,他看到过一张叫做“孤独地狱”的铜版画,曾经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男人以不安定的姿势飘浮在天空中, 由于恐怖,连眼睛都僵硬起来。围绕在男人周围的空间,决不是虚无的,相反满满地充斥着些半透明的死人影子,他连身体都转动不了。
死人们脸上挂着各种表情,都想挤掉其他人,没完没了地和男人说话。到底为什么要叫做“孤独地狱”呢?当时他曾觉得该不会是标题搞错了吧?现在总算搞清楚了,能够理解了。所谓孤独,就是追求幻想而得不到满足的饥渴。
所以,心脏的鼓动不能使他放心,他啃指甲。脑波的节奏不能使他满足,他抽香烟。性交不能使他感到充实,他的腿下意识地晃动。
呼吸、步行、内脏的蠕动、每天的时间分配、每七日一个礼拜天,每四个月重复一次的学期期末考试,谈不上使男人放心,反而成了新的强迫症。不久,他抽烟一天比一天厉害起来,还与囤积指甲污垢的女人一起,胡乱寻找世人眼睛够不到的地方,大汗淋漓地沉浸于梦魇中,当终于发现自己开始呈中毒状态时,他幡然醒悟地觉察到:周围只有无比单纯的圆周运动周期所支撑的天空,以及1/8mm波长所支配的沙丘地带。
男人同翻来覆去的沙子作着斗争,即使在成为每天习惯的劳动中,略微感觉到某种充足感,但未必能断言这都是自虐的行为。有这种痊愈的方法,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其实现在已没有慌慌张张逃跑的必要了。他手中捏着的往返车票,在“前往目的地”、“返回场所”等地方都是空白,可由他本人随意填写。而且,再往深里考虑一下,他的心已经给一种欲望填满了:他渴望将囤水装置的事告诉给别人。要告诉的话,除了这村里的人,可能没有其他人想听。今天不行,那就明天,男人会向什么人挑明吧。
逃亡,在那以后的第二天考虑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