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

穷人

啊,我的朋友!不幸是一种传染病。不幸的人和穷人应当互相躲避,以免彼此传染,病得更重。我给您带来了您过去简朴和孤独的生活中所不曾体验到的不幸。这一切都折磨着我,使我伤心欲绝。


我竭尽全力地用功读书,以博得爸爸的欢心。我看到,他把最后一点钱都用在我身上了,而他自己则苦苦挣扎,艰难度日。他一天天变得越来越阴沉,越来越不满,越来越爱发脾气了;他的性格完全变坏了:事情办得很不顺手,债台高筑。常常,妈妈都不敢哭,都不敢说话,生怕触怒爸爸,她变得病容满面;越来越瘦,越来越瘦,开始剧烈地咳嗽。常常,我从寄宿学校回来——总看见大家一个个愁眉苦脸,妈妈在偷偷地哭,爸爸在发脾气,接着便开始了指责和非难。爸爸开始说,我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欢乐和任何安慰。说什么为了我,他们勒紧裤带,省吃俭用,可是我至今还不会法语。总之,一切不顺利,一切不幸,一切的一切都发泄在我和妈妈身上,怎么能怪罪和折磨可怜的妈妈呢?常常看着她那模样,心都快碎了:她两颊凹陷,两眼都凹了进去,脸上常是一副肺痨的病容。我挨的骂比谁都多。常常,从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始,后来就一路骂下去,天知道在骂什么;常常,我甚至都不明白因为什么而挨骂。什么没有数落到啊!......先是说学法语,说什么我是个大笨蛋,我们寄宿学校的女校长是个玩忽职守的混账女人;说她不关心我们的操守和品行;说爸爸至今找不到工作,说洛蒙德语法是本糟糕的语法,而扎波尔斯基语法要好得多;说什么在我身上的钱算是白花了,说什么我看来是个没有感情的,心硬得像石头一样的人——总之,我可怜见的,拼命学习,背绘话背单词,结果却什么都是我不对,一切都赖我!而这完全不是因为爸爸不爱我:他恨不得把我和妈都含在嘴里。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他的性格就这样嘛。

操劳、失望和不顺利终于把可怜的爸爸折磨到极点:他变得多疑和脾气暴躁,常常近乎绝望,他开始忽视自己的健康,着了点凉就忽然病倒了,他变得时间不长就猝然去世,那么突然,那么突如其来。


现在我还历历在目地记得我们从彼得堡旧城区搬到瓦西里岛的那天上午。那天上午秋高气爽,天气晴朗,干燥而寒冷。妈妈哭个不停,我则非常伤心,我的心都快碎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可怕的苦恼折磨着我的心......人生无情,岁月艰难。


噢,这是既感伤又快乐的时光——一切都有,而且我现在想起它也是又感伤又快乐。回忆,无论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永远是折磨人的,至少对我是这样。不过即使折磨人,这折磨也是甜蜜的。因此,每当我心里难过、痛苦、烦恼、悲伤的时候,回忆就会使我精神焕发和充满生机,就像在炎热的百天之后的湿润的夜晚,一滴滴露水使被白天的酷暑晒蔫了的可怜而干瘪的鲜花,顿时感到一片清凉,焕发了生机一样。


请您别生我的气,因为昨天我是那样地抑郁,其实我心情很好,很轻松,但是我在最幸福的时刻也常常会没来由地觉得抑郁。


大凡穷人都很任性——天生就是这脾气。过去我就曾感觉到这一点,而现在这种感觉就更强了。穷人总爱求全责备;他甚至看上帝的世界也与常人不同,他总是乜斜着眼看每个走过他身边的人,用惶恐不安的眼神在自己周围来回逡巡,谛听人家说的每句话——人家该不是在说他吧?比方说,从这边看,他怎么样?从那边看,他又是怎么样?每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瓦莲卡,穷人还不如块破布头,不管书上写什么,不管那些拙劣的作家在书上写什么,他也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尊敬!——穷人身上的一切,过去是怎样,将来也一定是这样。


一旦我失去了对自己的尊重,一旦沉湎于否定我的好品质和我的优点,那就一切都完了,立刻开始堕落了。


有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待着,一个人伤心,一个人难过,不让别人来与我分担,而这样的时刻却越来越经常地光顾我。在我的回忆中,有这样一些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由自主地、强烈地吸引着我,以至我常常连续几小时地对我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忘记了一切,忘记了眼下的一切。我现在的生活中没有一种印象,无论是愉快的,沉重的,还是悲伤的,不使我想起我过去生活中的某种类似的东西,而想得最多的是我的童年,我的金色的童年!但是每逢这类悠然神往的回忆之后,我总感到心情沉重。人似乎在逐渐虚脱,我的幻想使我筋疲力尽,而我的身体即使没有这事也越来越糟了。


瓦莲卡,您为什么这么不幸呢?我的小天使!您那一点不如她们大家呢!您善良,美丽,又有学问;为什么您的命就那么苦呢?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好人受冷落,可是对另一个人,幸福却自动找上门来?我知道,知道,好姑娘,这样想不好,这是自由思想;但是我打心眼里说,说句大实话,为什么有人还在娘胎里,命运女神就跟乌鸦似的呱呱地叫,许给他好运,而另一个人却要从育婴堂进入上帝的世界呢?要知道,常有这样的事:小傻瓜伊万努什卡常常吉星高照,说什么小傻瓜伊万努什卡,你只管在老祖宗留下的麻袋里掏吧,你只管吃喝玩乐,而你这个下三滥呢,只能流口水,舔嘴唇;你呀,天生就是个穷命,我说小老弟,你就是这命!有罪呀,好姑娘,这样想是有罪的,可是这时候不知怎么罪恶的想法会不由得钻进你的心。我的亲人,我的好人,您也该坐在这样的马车里。


真的,我亲爱的,一个人常常会毫无理由地贬低自己,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连根稻草都不如。打个比方来说,产生这种感觉可能是因为我和那个向我讨钱的可怜的男孩一样,由于备受惊吓与折磨而变得胆怯懦弱。现在我要比喻给您听,宝贝儿,您就听我说吧。常常会有这样的情形,我亲爱的,清晨我赶着去上班,路上我会出神地欣赏这座城市,欣赏它苏醒并逐渐开始的沸腾的生活,欣赏炊烟袅袅和各种声音汇合的交响曲。面对此情此景,有时你会觉得自己微不足道,好像有人弹了一下你那好奇的鼻子,于是您就摆摆手,慢慢地走自己的路,比水还安静,比草更谦卑。现在您来仔细看看这些被烟熏黑的高大楼房里都发生些什么事情,深入探个究竟后,您再评判一下,看毫无道理地把自己划为另类、使自己处于不体面的尴尬境地的这种做法对自己是否公平。

您要注意,瓦莲卡,我这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真实情况。好吧,让我们看看,这些房子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在一个烟雾弥漫的角落里,在一个湿气很重、因为贫穷而被主人用作住房的小房间内,一个手艺人刚从睡梦中醒来。而在梦中,比方说,他整夜都梦见那双昨天他无意中剪坏的靴子,好像一个人就应该梦见这种破玩意似的。要知道,他是个手艺人,是个皮鞋匠啊,他的孩子在那里尖声喊叫,他的老婆在挨饿,他老想着这些事是情有可原的,其实,不单单是皮匠们早晨起床的情形是这样。亲爱的,这实在是很平常的事情,本来不值得一写。可是,宝贝儿,这里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就在这里,在这栋楼里,在楼上或者楼下的一个金碧辉煌的房间里,一个富翁夜里可能也会梦见一双靴子,当然靴子的式样不同。式样虽然不同,但依然还是靴子。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宝贝儿,我们大家都有些像鞋匠。这一切本来都没有什么,然而糟糕的是,竟没有一个人在这个富翁身边凑近他的耳朵悄悄说:“行啦,别再想这种事情,别只为自己一个人着想,为自己一个人活着;你又不是皮匠,你的孩子都很健康,你的妻子吃穿不愁;你看看你的周围,难道你没有发现有比你的靴子更为高贵、更值得关注的东西吗?”这就是我要委婉地向您说的话,瓦莲卡,也许,这种想法有些过头,但它会时常从心底冒出来,有时会不由自主地用激烈的言辞表达出来,因此,完全没有理由把自己贬得分文不值,一听到议论声和斥责声就被吓住!最后,我要对您说,宝贝儿,您也许会以为我这是在胡说八道,在诽谤他人,或者认为我这么说是心情忧郁所致,或者认为我是从哪本书上抄来的吧?不,宝贝儿,您别这么想,不是这么回事:我讨厌诽谤他人,我没有忧郁,也没有从什么书上抄袭什么——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