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斯金卡

纳斯金卡

“唉,纳斯金卡!您知道,我们有时感谢别人,仅仅是因为他们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感谢您,因为我见到了您,因为我这一辈子忘不了您。”

后来我们分手告别时,她把手伸过来,望着我说道:“我们以后会永远在一起,对吗?”

啊,纳斯金卡,纳斯金卡!要是您知道我现在有多孤独就好啦!

且听风吟里写过这样一段话:

关于好的文章,哈特费尔德这样写道:

“从事写文章这一作业,首先要确认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间的距离,所需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心情愉悦有何不好》1936年)

于是我一只手拿尺,开始惶惶不安地张望周围的世界。那年大概是肯尼迪总统惨死的那年,距今已有15年之久。这15年里我的确扔掉了很多很多东西。就像发动机出了故障的飞机为减轻重量而甩掉货物、甩掉座椅、最后连可怜的男乘务员也甩掉一样。十五年里我舍弃了一切,身上几乎一无所有。

......

我们的各种努力认识和被认识对象之间,总是横陈着一道深渊。无论用怎样长的尺都无法完全测出深度。我这里所能够书写出来的,不过是一览表而已。既非小说、文学,又不是艺术。只是正中划有一条直线的一本记事簿。若说教训,倒也许多少有一点。

疏离感和无所谓的态度是不是这么诞生的?不相信能真的认识某一个对象,也不相信有什么东西是一直值得依赖的,

如果一个人出于对别人的有理由的厌恶,迫于畏惧而选择了孤独的生活,那么,对于孤独生活的晦暗一面他是无法长时间忍受的,尤其正当年轻的时候。我给予这种人的建议就是养成这样的习惯:把部分的孤独带进社会人群中去,学会在人群中保持一定程度上的孤独。这样,他就要学会不要把自己随时随地的想法马上告诉别人;另外,对别人所说的话千万不要太过当真。他不能对别人有太多的期待,无论在道德上抑或在思想上。对于别人的看法,他应锻炼出一副淡漠、无动于衷的态度,因为这是培养值得称道的宽容的一个最切实可行的手段。虽然生活在众人之中,但他不可以完全成为众人的一分子;他与众人应该保持一种尽量客观的联系。这样会使他避免与社会人群有太过紧密的联系,这也就保护自己免遭别人的中伤和污辱。

关于这种与人交往的节制方式,我们在莫拉丹所写的喜剧《咖啡厅,或新喜剧》中找到那值得一读的戏剧描写,尤其在剧中第一幕的第二景中对佩德罗的一性一格的描绘。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可以把社会人群比喻为一堆火,明智的人在取暖的时候懂得与火保持一段距离,而不会像傻瓜那样太过靠近火堆;后者在灼伤自己以后,就一头扎进寒冷的孤独之中,大声地抱怨那灼人的火苗。

一旦靠的太近想依赖什么东西,就像叔本华一样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凭空想象的希望幻影,然后再退回来一点,真的好像就像一只手拿尺,开始丈量自己和周遭世界的距离一样..

不过如果没有这种疏离感,不同周遭保持距离,哪里还会有自我呢?没有自我,哪里还会有自由呢..

我喜欢村上小说里的主人公,也许就是因为这种刻意保持距离的疏离感..

......

白夜的结局,这种爱给我一种宗教感。啊是这种伟大忘我的爱.. 还是距离呢.. 我又想起了阮修和王衍的将无同,老庄与圣教,在发展到极致时的“无我”时相同的。


昨天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是我们的第三个白夜……然而,快乐和幸福可以使人变得多么美好啊!使你心里的爱情燃烧沸腾!好像你想把自己的心完全灌进另一颗心里,你希望一切都使人愉快,一切都带上笑意。这种欢乐具有多大的感染力啊!她昨天说过的话里包含着多少柔情、心里对我充满了善意……她对我是那么殷勤,那么亲切,鼓励和安慰着我的心!

啊,幸福可以使人卖弄多少风情!可是我……我却把这一切信以为真!我以为她……我的天哪,我怎么可以这么想呢?既然一切都已被别人拿走,一切都不属于我,包括她的柔情蜜意、她的关心,她的爱……都不属于我的时候,我怎么能够如此盲目,视而不见呢?

至于对我的爱情,只不过是想到很快就要与另一个人会晤时的欢欣,希望将自己的幸福强加于我的一种愿望而已……在他没有到来而我在徒劳无功地等待的时候,她双眉紧蹙,胆怯害怕。她的动作,她的言语都变得不那么轻松、愉快、轻佻。

奇怪的是她增大了对我的注意,似乎本能地把她自己所希望的、如果不实现她就感到害怕的东西倾注到我的心上。

......

“您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吗?”她说道,“为什么望着您就这么高兴?为什么我今天这么爱您?”

“唔?”我下意识地反问,我的心已经开始抖动。

“我之所以爱您,是因为您没有与我恋爱。要是换上另一个人,让他处在您的位置上,他肯定会心慌意乱,就会缠着我不放,就要唉声叹气,您却是这么可爱!”

她马上握住我的一只手,痛得我差得喊叫起来。她笑了。

“天哪!您是一位多好的朋友!”过了分把钟,她很认真地开始说话。“您确实是上帝给我送来的!假如您现在不同我在一起,我肯定会出什么事的。您是一位多么无私的人啊!您对我多好!我结婚以后,我们会更加亲蜜,比亲兄弟还要亲。我几乎会像爱他一样爱您……”

不知道为什么,我此时此刻,感到特别难过。但是某种类似于笑的东西,却在我心中动了起来。

真正无私的爱也许跟不爱也差不多... 因为永远和别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本身也没有对他人产生幻想,也不期望得到什么,所以不会缠着什么不放。因为不欲望着什么.. 所以一切行为都会很自然。就像叔本华写到的一样,'对于任何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都要马上清晰地想象到其相反的一面。‘

......

“纳斯金卡!纳斯金卡!原来是你呀!”我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时那个青年人朝我们身边走了好几步……天哪,这是什么叫喊声呀!她浑身一抖!她马上挣脱我的两手,迎着他扑了过去!……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他们,像死了似的。但是她刚把手伸过去,刚要倒进他的怀抱中时,突然又回转身子朝我走来,像风,像闪电一样,飞快地出现在我的身旁,我还没来得及醒过来,她的两只手已经把我的颈脖子紧紧抱住,热情地吻了我一下。后来,对我一句话也没说,又跑到他身边,拉起他的两手,拖着他一起走了。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站立了好久……最后他们两个都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

......

“啊,请您原谅,原谅我!”纳斯金卡在信中对我写道,“我双膝跪着求您,请您原谅我。我欺骗了您也欺骗了我自己。这是一场梦,一个幻象……我今天为您感到痛心,请您原谅,请您原谅我!……

“不要怨恨我,因为我在您的面前,没有任何改变。我说过我将来会爱您,而且现在我也爱您,而且还不止于此。啊,天哪!要是我一下能爱上你们两个该有多好啊!啊,要是他是您有多好啊!”

“啊,要是他是您有多好啊!”这一句话在我的脑海中一掠而过。我想起了您的话,纳斯金卡!

“上帝知道,我现在该为您做什么好!我知道您心情沉重,十分悲伤。是我伤了您的心,但是您知道,既然爱,受了委曲是不会记很久的,而您是爱我的!

“我很感激!是的,我感谢您对我的这种爱,因为它在我的记忆中,已经留下深深的印记,像一场甜蜜的美梦,醒来后久久不能忘却;因为我将永远记住那一瞬间,当时您像兄弟一样向我敞开您的心,那么宽宏地接受我的一颗破碎心,珍惜它,抚慰它,给它治愈创伤……如果您原谅我,那么,对您的怀念在我的心里必将上升成为对您的永远感激,而这种感激之情是永远也不会从我的心灵之中消失的……我将保留这种情感,对它忠贞不二,永不改变,也决不背叛我自己的心。我的这种感情是始终如一的。昨天它还是那么快地回到了它永远归属于那个人的身边。

“我们将来会见面的,您会来看我们的,您不会抛弃我们,您将永远是我的朋友、兄弟……您见到我的时候,您一定会向我伸过手来……好吗?您会向我伸手,您会原谅我,不是吗?您仍然爱着我,是吗?

“啊,您爱我吧,千万别抛弃我,因为我此时此刻是那么爱您,因为我值得您爱,因为我受之无愧……我亲爱的朋友!下星期,我就要和他结婚。他是带着深深的恋情回来的,他从来没有忘记我……我在信中提到他,您千万不要生气。我会带他一起来看您。您会爱上他的,对吗?

“请您原谅我们,请您记住和喜爱您的纳斯金卡。”

这封信,我翻来复去看了好久。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最后,信纸从我手中掉落下来,我两手捂着脸。

“亲爱的!亲爱的!”玛特莲娜开始说话了。

“出什么事啦,老太婆?”

“天花板上的蜘珠网我全部扫掉啦,现在您要结婚办喜事、宴请宾客,都行啦!……”

我望了望玛特莲娜……这还是一个精力相当充沛的年轻的老太婆,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她目光灰暗,满脸皱纹,腰弯背驼、老态龙钟……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我的这个房间也像老太婆一样,老态百出。墙壁和地板已经变色,一切都变得暗淡无光,蜘蛛网也越来越多。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向窗外望去时,我觉得对面的一幢房子,也是老态龙钟,灰暗无色了,圆柱上的灰泥纷纷消蚀、剥落,房檐变黑了,而且均已开裂,深黄色的墙壁,原来颜色鲜艳,现在也到处是斑斑点点,简直不堪入目了……莫非是阳光从乌云里面钻出来,又藏到一朵雨云后面去了,所以我眼中的一切,又变成一团漆黑;也许在我面前闪过的,是我未来的全景,它是那么不友好,令人伤心!于是我发现整整十五年以后的我,还是像现在一样,只是老了一点,还是住在这间房里,还是那么孤孤单单,还是和玛特莲娜在一起。后者在这些年里,一点也没有变得聪明起来。

要我记住我受到的委曲吗,纳斯金卡?要我驱赶一片乌云,在您明朗而宁静的幸福头上,留下一片阴影吗?要我狠狠地责骂您,让您的心灵,蒙上一层愁苦,暗暗地用良心上的谴责,去刺痛您的心,迫使它在最最幸福的时刻,忧心忡忡地跳动吗?当您和他一起走上祭坛举行结婚仪式的时候,要我把您扎在您的黑卷发上的鲜花踏碎,即便是其中的一朵也罢,行吗?……啊,不,永远也不!但愿你头顶上的天空永远晴朗,您迷人的微笑永远爽朗、平静,但愿你在幸福的时刻,非常幸福,因为你曾经把幸福给予过另一颗孤独的、满怀感激的心!

我的天哪!整整一分钟的幸福!即便是对于一个人的整个一生来说,难道这还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