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2

罪与罚-2

“倒也真是如此!”他说道,似乎拿定了主意,“要知道,事实就是如此!是这么回事:我想要当个拿破仑,因此我就杀了人……唔,你现在明白了吧?”

“不——不明白,”索尼娅天真而又胆怯地轻声说,“不过……你说吧,说吧!我会明白的,我心底里会全都明白的!”她向他恳求着。

“你会明白?好哇,咱们就来瞧瞧!”

他闭口不言了,并且沉思了好一阵子。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我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比方说,假如拿破仑处在我这种地位上,他会怎么办?他既没有土伦,也没有埃及,更没有越过勃朗峰,以开创自己辉煌的事业,而代替所有这些壮丽辉煌的战功的,却仅仅是一个可笑的老太婆,一个十四等文官的夫人,而且为了拿走她箱子里的钱,“还得杀死她(为了建功立业,你明白吗?),假如除此以外他并无别的出路,那么他会下决心干这种事吗?他会不会因为这种事太过平庸无奇,而且……罪孽深重,而趑趄不前呢?喏,那么我告诉你吧,很久很久以来,在这个‘问题’上,我伤透了脑筋,我终于恍然大悟了(不知怎的倏然间恍然大悟了),他不但不会趑趄不前,而且头脑里压根儿就不会想到,这是平庸无奇的……他甚至根本就不会理解:这有什么可趑趄不前的呢?我顿时感到无地自容。既然他再也没有别的出路,那么他就应该刻不容缓地掐死她,甚至连哼都不让她哼一声!……因此我也……照葫芦画瓢地跟着权威者……当机立断……掐死了她……事情的的确确就是这样!你觉得可笑吗?是啊,索尼娅,这件事最可笑的地方,也许在于事情竟是确凿不移的……”

索尼娅一点都没觉得好笑。

“您最好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要举那么多例子。”索尼娅更加怯生生地用勉强能听清的声音请求道。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愁云满面地望了望她,抓住了她的双手。“你又说对了,索尼娅。要知道,这些“话全都是一派胡言,几乎都是些废话!你瞧:你已经知道,我母亲几乎是一无所有。妹妹侥幸受了些教育,也注定只能东奔西跑当家庭教师。她们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我已经上了大学,但在大学里我无法维持自己的生活,迫不得已只好暂时退学。假如我就这样勉勉强强拖下去,那么十年二十年之后(如果天从人愿,情况好转),我仍然有希望当上一名教师,或者成为一个官吏,可以拿到一千卢布的年薪……(他似乎是倒背如流。)然而到那个时候,母亲早已因为日夜操劳和日坐愁城而憔悴不堪了,我还是不能使她感到安慰,而妹妹……唉,妹妹的情况也许更糟!……难道竟然可以一辈子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置若罔闻,把母亲忘记到九霄云外,让妹妹低首下心地,譬如说吧,任人侮辱?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在埋葬她们以后,挣钱去养活其他的人——妻子和孩子,而以后又一文不名地让他们活在世上餐风饮露?唔……唔,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占有老太婆的钱,把它们用作我最近几年的费用,不再使母亲担忧受苦,用这些钱维持我大学的生活,实现我大学毕业后最初的一些计划,——大刀阔斧、不遗余力地彻底改变这一切,为自己开创一个崭新的前程,踏上一条独立自主的新路……唔……唔,我要说的就全在这里了……唔,当然喽,我杀死了这个老太婆,——我做了一件坏事……唉,不说了!”


“我刚刚告诉你,我在大学里没有钱维持生活。可是你知道吗,也许我可以维持生活?母亲会给我把学费寄来,至于买靴子、买衣服的钱和伙食费,我自己可以挣;这没什么问题!可以教课挣钱:一小时能挣半个卢布。拉祖米欣就在外面打工嘛!可我一怒之下,就不干了。正是一怒之下(这个词真是妙不可言!)……于是我就像一只蜘蛛,躲进了自己的角落里。你不是去过我那间陋室吗,你都看见了……你要知道啊,索尼娅,又低又你要知道啊,索尼娅,又低又矮的天花板和过分窄小的房间会使人的灵魂和头脑备受压抑!啊,我是多么憎恨这间陋室啊!可我不愿意从里面走出来。我是故意待在里面的!我日日夜夜足不出户,也不想去工作,甚至连东西也不想吃,成天成夜地躺着。娜斯塔西娅送东西来了——就吃一点,她不送来——就那么将就着过一天;我满怀怨愤,故意不找她要!夜里没有灯,我就在黑暗中躺着,连买蜡烛的钱我都懒得去挣。照理我应该学习,可我却把书干净彻底地卖掉了;我的桌子上,笔记本上和练习本上,足足积了一指厚的灰尘。我最喜欢躺着浮想联翩。一个劲地浮想联翩……我老是做这样一些梦,离奇古怪,五花八门,一点也没法说清!不过那时我也似乎开始觉得……不,不是这样!我又说得不对了!你知道吗,当时我老是问自己:为什么我这样愚不可及呢,既然我知道别人都愚不可及,既然我确确实实地知道他们愚不可及,那么我自己为什么不试图变得聪明一些呢?后来我搞清楚了,如果要等到大家都变得聪明,那可要等到猴年马月……后来我又搞清楚了,这种事是永远也不会有的,人们是不会改变的,而且谁也改变不了他们,不值得为这种事去浪费精力!是的,就是如此!这是他们的规律……规律,索尼娅!就是如此!……而且现在我知道,索尼娅,谁意志坚强,智慧超群,谁就能主宰他们!谁敢作敢为,他们就唯谁的马首是瞻。谁鄙弃的东西越多,谁就是他们的立法者,而谁敢胆大妄为,谁就最最正确!自古至今,都是如此,将来也永远会如此!只有瞎子才视而不见!

拉斯科尔尼科夫在说这一番话时,虽然依旧望着索尼娅,但是已经不再关心:她能否听懂。一种狂热的情绪彻底控制了他,他处于一种阴郁的兴奋之中。(确实,他已有太长的时间没跟任何人谈过话了!)索尼娅明白,这种阴郁的教义问答式的言论已经成为他的信念和法则了。

当时我领悟到,索尼娅,”他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权力只给予那些敢于崇拜它并攫取它的人,这只需要一点,仅仅一点:敢作敢为!于是我脑海里产生了一个想法;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的想法,在我之前,任何时候都没有谁想到过的!没有谁想到过!我突然像看到太阳那样清清楚楚地发现,在此以前,怎么没有一个人敢,现在也没有一个人敢对所有这些荒谬绝伦的东西嗤之以鼻,索性抓住它们的尾巴,把它们扔给魔鬼呢!我……我打算放胆试一回,于是就杀死了……我只不过是希望放胆试一回而已,索尼娅,这就是全部原因!


可以说,不完全是谈结核的事。就是说了,她也什么都不会明白。但我说的是:如果合情合理地说服一个人,告诉他,其实没什么可哭的,那他就不会再哭了。这是明之又明的道理。那么您认为怎样,他不会停止哭泣吗?”

“要真是这样,活着也就太轻松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回答说。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神思恍惚的头脑里为何产生这个办一次铺张浪费的丧后酬客宴的念头,其原因是很难确切地加以解释的。的确,拉斯科尔尼科夫送给她安葬马尔梅拉多夫的二十多个卢布,她差不多用了十个卢布来办这次丧后酬客宴。也许,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认为自己有责任“体面地”追悼亡夫,让所有房客,尤其是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知道,他“不仅毫不逊色于他们,而且,也许还远远强过他们”,他们之中谁也没有资格在他面前“自鸣得意”。

也许,在这件事上起决定作用的是那种特殊的穷人的自尊心。就是因为这种自尊心,千千万万的穷人每逢日常生活中人人必须遵守的某些社会习俗时,都会倾箱倒箧地把自己节衣缩食积攒起来的一点点钱全都花光,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毫不逊色于别人”,以及不让那些别人对他们横加“指责”。也极有可能是,当她感到似乎被世上所有的人抛弃的时候,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正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试图向所有这些“渺小而卑劣的房客”证明,她不仅“会过日子,会款待客人”,而且她本身的教养根本就不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她是在“一个高贵的、甚至可以说具有贵族身份的上校家庭里”养育成人的,她接受的教育绝不是长大以后怎样自己擦地板,每天夜里洗孩子们的破衣烂衫。这种自尊心和虚荣心有时会在那些一贫如洗、被折磨傻了的人们心中突然爆发出来,而且而且她本身的教养根本就不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她是在“一个高贵的、甚至可以说具有贵族身份的上校家庭里”养育成人的,她接受的教育绝不是长大以后怎样自己擦地板,每天夜里洗孩子们的破衣烂衫。这种自尊心和虚荣心有时会在那些一贫如洗、被折磨傻了的人们心中突然爆发出来,而且有时还会变成一种愤愤不平的、难以遏制的需求。何况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远非那种被折磨傻了的人:她本来完全可能被恶劣的环境毁灭,但要在精神上摧垮她,也就是说,使她心生畏惧,压服她的意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此外,索涅奇卡说她精神不正常,这也是言之有据的。当然,对此还不能作出最后的结论,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最近一年以来,她那可怜的头脑受到的折磨确实是太多了,因而多少会受到一定的损伤。而肺病的严重恶化,也恰如医生所说的那样,也会导致精神错乱。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性格中有一个特点:对任何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她总是喜欢急不可耐地为之涂上最美好、最艳丽的色彩,天花乱坠地对他加以吹捧,甚至吹捧得那人自己都不好意思,她还会杜撰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给别人脸上贴金,并且真心诚意地相信这一切都是确有其事,而后来,当她倏然大失所望时,又会跟几小时前还崇拜得无以复加的那人一刀两断,并对之大加羞辱,不屑一顾、粗暴蛮横地将之赶出门去。她天生就是一个爱说爱笑、乐天活泼、性格温和的人,但由于不幸和挫折接二连三,层出不穷,她开始那样狂热地向往和追求一种人人都能和睦相处、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不能容忍他们过另一种生活,因此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摩擦,最微乎其微的挫折,都几乎会使她立即怒气冲冲,转眼之间,那些最光辉灿烂的希望和最美妙无比的幻想冰消瓦解了,她开始诅咒命运,撕毁和摔掉随手抓到的一切,还拿脑袋去撞墙。


在这里我们必须指出,如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夸耀某人在社会上有广阔的关系网,家里堆金迭玉,那么绝非她得到了任何好处,或者有任何个人的打算,而是毫无私心,可以说是出于满腔热情,只是因为她把赞扬那人并大大抬高那人的身价当作一种乐趣。


好了,就是这样,假如现在突然把这一切交给您来决定:应该让哪一个人还是让哪一些人活在世上,也就是说,是让卢仁活着继续兴妖作怪呢,还是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死于非命?那么您将会怎样决定:让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去死呢?我问一问您。


你知道吗,索尼娅,”他突然兴致勃发地说,“你知道吗,我要告诉你:假如我仅仅是因为挨饿才去杀人,”他一字一顿地接着强调说,同时神秘莫测而又坦率真诚地看着她,“那么我现在就会感到……幸福了!您可要明白这一点!


什么?请神甫?……用不着……你们哪有多余的钱啊?……我没有罪!……我就是不忏悔,上帝也应该宽恕我……他自己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如果他不愿宽恕我,那就无须他宽恕!……


只想着寻欢作乐,那又怎样呢!人们总爱讲寻欢作乐。不过,我至少喜欢一针见血的问题。在这种寻欢作乐中,至少有某种永恒的东西,它甚至以天性为基础,而未被幻想左右;它就像某种永远燃烧的火焰,存在于血液中,永远点燃激情,而且还将经久不熄,即使星移斗转年龄渐老,大概也无法很快使它熄灭。请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不也是一件事吗?


“罪行?什么罪行?”他突然高叫起来,陷入某种突如其来的疯狂中,“我杀死的是一只可恶的、十分有害的虱子,是一个对任何人都没有益处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一个饱吸穷人鲜血的吸血鬼,杀了她,四十桩罪都可以赎清,这也能算罪行吗?我可不认为这是罪行,也不想去洗刷它。为什么所有人从四面八方把我团团围住,喋喋不休地指指点点:‘罪行!罪行!’直到现在,我才看清,我的胆怯是非常荒谬的,当我现在决定去承受这种不必要的耻辱的时候!我这样决定,只是由于自己的卑鄙和无能,也许还有某种好处,就像那个……波尔菲里……建议的那样!


要知道,索尼娅,我再三思量过,这样做也许更有利些。有这么一种情况……唔,但说来话长,而且也没什么可说的。你知道我最痛恨的是什么吗?我深恶痛绝的是,这些冥顽不灵、豺狼成性的家伙马上会把我团团围住,圆睁双眼直逼逼地瞪着我,向我提出许多必须回答的愚不可及的问题,——还会伸出手来指指点点……呸!要知道,我绝不会去找波尔菲里;我对他腻烦透顶。我宁肯去找我的朋友火药桶中尉,让他大吃一惊,我定会获得自己的轰动效应。不过我应该从容不迫一些;近来我的火气太大了。你相信吗:我刚才差点用拳头威胁妹妹呢,就因为她回过头来最后看了我一眼。这种做法简直行同狗彘!哎呀,我竟然堕落到了何等地步!唔,怎么样,十字架在哪里?


唔,我刚才去找她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目的?我对她说:有事;究竟有什么事呢?根本就没有任何事!告诉她,我要去投案自首;那又怎样呢?多了不得的事啊!莫非我爱她?这可不会,不会吧?要知道,我刚才不是像赶一条狗一般把她赶开了吗?难道我真的需要她的十字架吗?啊,我堕落到了多么卑劣的地步!不,——我需要她的眼泪,我需要看到她那心惊肉跳的神态,需要看到她心如刀割,痛苦万分!我需要多少抓住点什么东西,拖延一下时间,看看这个人的反应!而我竟敢对自己寄予如此高的希望,对自己抱有如此大的幻想,我是可怜虫,我是卑贱货,我是卑鄙家伙,卑鄙家伙!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他就连在索尼娅面前都感到羞耻,因此才用不屑一顾和粗暴无礼的态度折磨她。不过他之所以感到羞耻,并不是因为剃了光头和戴着镣铐,而是因为:他的自尊心遭到了严重的伤害;他病倒在床的原因也是他遭到重创的自尊心。哦,如果他能自己认定自己有罪,那该是多么幸福啊!那时他就可以忍受一切,甚至羞耻和屈辱。然而他对自己进行了严格的审判,他那变得残酷无情的良心,在他以往的行为中并未发现任何特别严重的罪过,除了任何人都难以避免的一般性的失误。他感到羞耻的正是,他拉斯科尔尼科夫,由于盲目的命运的捉弄,才如此无缘无故地、毫无希望地、无声无息地、糊里糊涂地毁掉了,如果他想使自己多少心平气和一些,那他就得顺从和屈服于某种“荒谬的”判决。

而今是无缘无故、没有目的的焦虑,而将来却只是绵绵不断、一无所得的牺牲,——这就是他在世界上所面临的命运。就是再过八年,他也才三十二岁,还可以从头再来,开始生活,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为什么而活着呢?有什么目标?追求的是什么?为生存而活着吗?然而以前他早已上千次甘愿为一种思想,为一个希望,甚至为一个幻想而随时献出自己的生命。他始终认为,仅仅活着是远远不够的;他总是希望有更高的追求。也许仅仅由于感觉到希望的力量,当时他才把自己看作一个比别人享有更多权利的人。

即使命运能够让他悔恨也好啊,——一种炽烈如火的悔恨,一种撕心裂肺的悔恨,一种辗转难眠的悔恨,一种使人痛苦不堪,想要投缳上吊、投河自尽的悔恨!哦,要是能这样他该是多么兴高采烈啊!痛苦和眼泪——这毕竟也是生活啊。然而,他对自己的罪行并无任何悔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