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折磨
自我折磨
我挺能理解这种以折磨自己和别人来获得乐趣的行为的,很小时候,当感觉起晚了的时候,本来应该赶快收拾东西吃饭准备去上学,有时反而会故意慢腾腾得让自己赶不上,然后行动越慢的时候越感觉到委屈,然后在委屈中反而有一种异样的愉悦。初中的时候和初恋的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一样,故意不和她联系,然后看她难过的时候,折磨得自己也很难过,但是这种难过反而像是正反馈一样,强迫自己继续折磨她,并以此来折磨自己。或许有些不幸的家庭中的妈妈一直是这样的,也许这种情绪现在也藏在我心里的某个地方。不过现在我不太愿意折磨别人了,大部分时候会有些自我流放和自我毁灭的冲动。
“哈哈哈!如此说来,那你在牙疼中也能找到乐趣啰!”您一定会大笑地叫起来。
“那又怎么啦?牙疼中也有乐趣嘛,”我回答,“我曾经整个月都牙疼;我知道牙疼自有牙疼的乐趣。这时候,当然不是一声不吭地生闷气,而是呻吟,哼哼;但是这呻吟不是公然的呻吟,而是一种心怀歹毒的呻吟,而这歹毒才是全部关键所在。
患者的乐趣就表现在这呻吟中;如果他在这呻吟中感不到乐趣——他也就不会呻吟了。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诸位,请听我进一步发挥。首先,这呻吟表现出您这牙疼疼得毫无道理,使我们的意识感到屈辱;同时它也表现出整个自然规律,你们对这当然不屑一顾,但是你们对它却无可奈何,该疼还是得疼,而它却无所谓。
同时这呻吟又表现出一种意识:你们找不到敌人,有的只是疼痛;同时你们也意识到,你们,连同所有的瓦根海姆在内,完全是你们牙齿的奴隶;只要某人愿意,你们的牙齿就会停止疼痛;假如不愿意,你们就会一直疼下去,连疼三个月;直到最后,假如你们仍旧不同意,仍旧不买账,那,为了求得自我安慰,你们就只好把自己狠揍一顿,或者用拳头猛击你们家的墙壁,除此以外你们就毫无办法了。
于是,由于这类痛彻心肺的侮辱,由于这类不知来自何方的嘲弄,你们终于开始感到某种乐趣,有时这种乐趣还会发展成一种高度的快感。
我奉劝诸位,你们不妨抽空去听听十九世纪有教养的、患有牙疼的人的呻吟,不过要在他闹牙疼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当他已经不像头一天那样呻吟,也就是说不单纯因为牙疼而呻吟,已经开始另一种呻吟法的时候;也就是说,他呻吟起来已经不再像个粗鄙的下人,而是像个颇有文化修养和受过欧洲文明感染的人,像个正如现在人们常说那样‘脱离了根基和人民的方式’的人那样呻吟。他那呻吟逐渐变成一种可憎的,既下流而又恶毒的呻吟,而且整天整夜哼哼个没完。
他自己也知道,他这样哼哼绝不可能给他带来任何好处;他比所有的人都知道得清楚,他这样做是徒劳的,只会刺激自己和刺激别人,使自己痛苦也使别人痛苦;他也知道,甚至他竭力对之装腔作势的听众以及他全家,听到他没完没了地哼哼,已经感到极端厌恶,已经丝毫也不相信他,他们心里都明白,他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来哼哼,简单点,不要怪腔怪调,不要矫揉造作,他这样做无非是出于恶意,由于心怀歹毒而任意妄为。正是在所有这些意识和耻辱中,他感到一种极大的快感。
说什么“我使你们不得安生了,我伤了你们的心,而且不让家里所有的人睡觉了。那你们就不睡觉好了,我要你们每分钟都感到我的牙疼。对于你们,我现在已经不是我过去想扮演的那样是个英雄了,我不过是个可恶而又讨嫌的人,是个无赖。那就随他去好啦!你们终于看透我是怎样的人了,我很高兴。你们听到我的下流的呻吟声感到难受了吗?那就难受去吧;我还偏要怪腔怪调地让你们更难受……
”诸位,你们现在还不明白吗?不,看来要弄清这种快感的所有微妙曲折,你们还要下一番苦功夫,大大地提高修养,大大地提高认识!你们在笑?非常高兴,您哪。诸位,我这笑话当然很粗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自相矛盾,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但是,要知道,这是因为我自己都不尊重我自己。难道一个洞察一切的人能够多多少少地尊重他自己吗?
......
一个人甚至都敢在自己受屈辱的感情中寻找乐趣,难道这人能够,难道这人能够哪怕或多或少地尊重他自己吗?现在我说这话并不是出于一种令人作呕的忏悔。
再说,一般说,我也最讨嫌说什么:“饶恕我,神父,我以后再不了”——倒不是因为我不会说,而是相反,也许正因为我太擅长这样说和这样做了,而且还是此中高手!常常,我甚至毫无过错,却偏偏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会落进这一怪圈。这就让人太恶心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而且会深受感动,追悔莫及,痛哭流涕,当然,我这是在欺骗自己,虽然我根本不是假装。
这时不由得让人恶心……这时甚至都不能怪罪自然规律,虽然这自然规律经常欺负我,欺负了我一辈子,更甚至于其他事物。想到这一切都让人恶心,再说回想这事本身就够恶心的了。要知道才过了区区一分钟,我已经在恶狠狠地想(这是常事),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令人恶心的虚情假意,也就是说所有这些忏悔呀,所有这些感动呀,所有这些发誓和立志悔改呀,等等,都是假的。
你们可能会问,我这样装模作样地糟蹋自己,折磨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回答:为的是无所事事地坐着太无聊了;于是我就矫揉造作一番。没错,正是这样。诸位,最好你们留意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那时候你们就会明白真是这样。我自己给自己编造了一套奇异的经历,自己给自己编造了一套身世,以便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我曾经多次发生过这样的事——比如说吧,摆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并不是因为出了什么事,而是存心要这样;因为,你自己也知道,常常,这气生得毫无道理,可是却故意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以致后来把自己弄得,真的,还当真生气了。
我这辈子不知道为什么还就爱玩这套把戏,以致到后来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了。有一回我还自作多情地爱上了一个人,甚至发生了两次。
诸位,告诉你们吧,我当时很痛苦。我在心灵深处也不相信我会感到痛苦,我暗自嘲笑自己,可是我毕竟很痛苦,而且还是真正名副其实地痛苦;我嫉妒,我怒不可遏……而一切都是因为无聊,诸位,一切都是因为无聊;有一种惰性压迫着你。要知道,意识的直接的、合乎规律的果实就是惰性,也就是说这是一种有意识的无所事事。这点我已经在上面说过了。
我再重复一遍,强调地再重复一遍:所有那些不动脑子的实干家们,他们之所以充满干劲,无非是因为他们脑筋迟钝和智力有限。这情况应当怎样解释呢?应当这样解释:他们由于自己智力有限,于是就把最近的、次要的原因当成了始初的原因,于是也就比别人更快和更容易地相信,他们已经找到了自己事业的无可争辩的基石,于是他们也就心安理得了;这是主要的。
要知道,为了开始行动,就必须事先完全心安理得,不留有一丝一毫的疑虑。
比如,我是怎样使自己感到心安理得的呢?我关注的始初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它的基石又究竟何在呢?我是从哪里找到它们的呢?我练习思维,因此,我的任何一个始初原因就会立刻连带地拽出另一个起始更早的原因,如此等等,以至无穷。任何意识和思维的本质就是这样。可见,这又是一种自然规律。那最后结果又怎样呢?完全一样。
请诸位想一想:方才我讲到报复。(你们大概没有领会)。我说,一个人之所以要报复,是因为他认为这样做是对的。也就是说,他找到了始初的原因,找到了基石,具体说:就是这样做的正义性。可见,他各方面都十分心安理得,因此他报复起来也就十分从容,十分成功,因为他坚信他正在做一件光明磊落而又十分正义的事。
可我却看不出这里有什么正义性,也找不到这里有任何高尚的品德,因此,如果要报复,那就只能出于一种愤恨。当然,愤恨足以战胜一切,足以战胜我的所有疑惑,可见,正因为愤恨并不是原因,所以它能够顺顺当当地完全取代那个始初的原因。
我不知道加缪的唯有轻蔑是不是这样的一种愤恨的情绪,来让自己活下去。
但是,如果我连愤恨都没有,那怎么办呢(要知道方才我就是从这点开始谈起的)。我心中的愤恨,又由于意识的这些可恶的规律遭到了化学分解。睁开眼睛一看——对象挥发掉了,理由蒸发了,找不到有罪的人,侮辱也就变成了不是侮辱,变成了命该如此,这在某方面颇像牙疼,谁也没有错,因此剩下的只有同样的出路——狠狠地捶墙。
值得愤恨的上帝不见了,变成了安部公房的沙子。
你只好挥挥手,因为你找不到初始的原因。你不妨盲目地听从自己感情的驱使,不要发议论,不要寻找初始的原因,驱散你的意识,哪怕就赶走这一小会儿也行,恨或者爱,只要不无所事事的坐着就成。后天,这已经是最后期限了,你一定会开始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因为你在明明白白的自欺欺人。
结果是:肥皂泡和惰性。噢,诸位,要知道,我之所以自认为是聪明人,大概是因为我毕生什么事也不做,既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结束。就算,就算我是个清谈家吧,但是我跟我们大家一样,是个无害的、令人遗憾的清谈家。但是如果任何一个聪明人的直接的、惟一的使命就是清谈,也就是说蓄意地空对空,那又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