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精神

酒神精神

伟大的思想,与美丽的女子有相同的趣味,决不肯让萎靡的弱者来占有自己。“人只以勇敢和毅力所许可的限度接近真理。强者必须认识并肯定现实,正如弱者必须害怕和逃避现实一样。” 只有强者才有认识的自由,弱者却需要生活在欺骗之中。精神的强者出于内在的丰满和强盛,与一切想嬉戏,玩弄至今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事物,藐视至高无上者。只有这样的强者才能真切体验到人生的意义,从人生的痛苦中发现人生的欢乐。他的精神足够充实,在沙漠中不会沮丧,反而感到孤独的乐趣。他的精神足够热烈,在冰窟中不会冻僵,反而感觉到凛冽的快意。这也就是尼采所提倡的酒神精神。

尼采的结论是,用生命力的蓬勃兴旺战胜人生的悲剧性质,这本身就是人生意义之所在。

叔本华认为,意志是世界的自在之物,一切现象包括个体的人都是意志的客体化,即表象。意志是一种盲目的不可遏制的生命冲动,个人受这种冲动的驱使,不断地产生欲望。欲望意味着欠缺,欠缺意味着痛苦。所以,一切生命“在本质上即是痛苦”。当欲望休止,又会感到无聊。人生就摇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不止如此,作为世界本质的生命意志是无限的,它在有限的个人身上必然得不到满足。人的个体生存的必然结局是死亡。人生如同怒海行舟,千方百计地避开暗礁和漩涡,却走向必不可免的船沉海底。所以,个人应当“认清意志的内在矛盾及其本质上的虚无性”,自觉地否定生命意志,进入类似印度教的“归入梵天”、佛教的“涅槃”那样的解脱境界。

在尼采的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中,我们可以发现叔本华悲观主义思想的痕迹。在那里,尼采在解释古希腊艺术的起源时强调,希腊人之所以需要以奥林匹斯众神形象为主要内容的史诗和雕塑艺术,是为了给痛苦的人生罩上一层美丽神圣的光辉,从而能够活下去;之所以需要激发情绪陶醉的音乐和悲剧艺术,是为了产生超脱短暂人生、融入宇宙大我的感觉,从而得到一种形而上学的安慰。在两种情形下,人生的痛苦和可悲性质都被默认是前提,而艺术则被看作解救之道。

在浅薄的科学乐观主义和虚假的基督教乐观主义流行的时代,悲观主义自有其深刻之处。尼采认为,始自苏格拉底的科学乐观主义相信科学至上,知识万能,凭概念指导生活,其实只是浮在人生的表面,并不能触及人生的根柢。至于基督教相信在现实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真正的世界”,它赋予人生以神圣的意义,这种信仰貌似乐观,其实是一种坏的悲观主义,因为它用“真正的世界”否定了现实世界的价值。

只有一个世界,就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这个世界“根本不是神圣的,而且用人类的尺度衡量从来不是理智的、仁慈的或公正的”,它是“非神圣的,非道德的,‘非人性的’”。可是,我们一旦否定了基督教的“来世”及其赋予人生的虚假意义,并且正视现实人世的真实面目,“叔本华的问题立刻以可怕的方式摆在了我们面前:人生到底有一种意义吗?”叔本华敢于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问题,否认人生的神圣性,正表明了他的诚实。在这个意义上,悲观主义未尝不具有积极的性质。它推翻了虚假的意义,沉重地走上了寻求真实意义的道路,对于寻求的结果不敢怀抱侥幸心理。

但是,悲观主义终究是消极的,它败坏了生活的乐趣,所以尼采称之为“死的说教”。人的个体生存诚然有其悲剧性质,作为理性的存在物,他能知无限,追求永恒,作为有限的生物,他又是必死的,这种难堪的矛盾只有在人身上才存在。在这世界上,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短暂的,迟早要万劫不复地失去。然而,倘若一个人被悲观主义所俘虏,时时想着人生的虚无,他岂能生活下去?倘若人类都听从“死的说教”,岂非人类也要灭亡?叔本华没有自杀,只能说明他的理论并不彻底,没有贯彻到自己的人生实践中去,而深受他的思想影响的中国清末学者王国维却真的自杀了。至于人类的绝大多数,尽管明知人生固有一死,仍然喧闹忙碌地生活着,追求着,足见生命本身有着死亡的阴影摧毁不了的力量。

尼采发现,一个人倘若有健全旺盛的内在生命力,他是不会屈服于悲观主义的。悲观主义是生命力衰退的表现,屈服于悲观主义有如屈服于霍乱,表明机体已经患病。这种人看见别人快乐便生伤感,好像看见病孩垂死前还依然玩着玩具一样;他们在一切玫瑰花丛下看出隐藏的坟墓。总之,问题全在于生命力:你健康,你就热爱生命,向往人生的欢乐;你羸弱,你就念念不忘死亡,就悲观厌世。

人生的悲剧性方面,本是一切人生哲学不应当回避的方面。肤浅的乐观主义回避这个方 面,虚假的乐观主义掩盖这个方面,适见其肤浅和虚假。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承认人生的悲剧性,这是它比上述乐观主义深刻和真实的地方。但是,同时它又屈服于人生的悲剧性,得出了否定人生的结论。现在,尼采第一要承认人生的悲剧性,从而与肤浅的或虚假的乐观主义相反对;第二要战胜人生的悲剧性,从而与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相反对。为此他提出了酒神精神。他自己认为,他的酒神精神是超越于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的空洞论争之上的,是同时反对两者的。酒神精神所要解决的,正是在承认人生的悲剧性的前提下,如何肯定人生的问题。它旨在确立一种对待人生悲剧的积极立场,但是尼采首先从悲剧艺术着手。

尼采认为,叔本华在逻辑上是不彻底的。既然生命意志是世界的本质,它就是永恒的,必然时而毁灭个体生命,时而又产生个体生命。这表明了自然界本身生命力的强大。在悲剧中,通过个人的毁灭,我们正应该体会到宇宙生命的丰盈充溢才是。个体生命的毁灭本身是生命意志肯定自身的一种形式。悲观主义因为个人的毁灭而否定整个生命,乃是一叶障目。悲剧之所以能通过个体的毁灭给人快感,其秘密就在于它肯定了生命整体的力量。尼采欣喜于发现这个秘密,自命是"第一个悲剧哲学家",是"悲观主义哲学家的极端对立者和反对者"。

既然宇宙生命本身生生不息,个体生命稍纵即逝,那么,要肯定生命,就必须超越个人的眼界,立足于宇宙生命,肯定生命的全体,包括肯定其中必定包含的个人的痛苦和毁灭。 这是酒神精神的真髓。

"一个如此解放了的精神,怀着喜悦和信赖的宿命论立于天地之间,深信仅有个体被遗弃,在整体中万物都被拯救和肯定——他不再否定......但一个这样的信念是一切可能信念中最高的,我名之为酒神精神。"

要解决个人生存的意义问题,就必须寻求个人与某种超越个人的整体之间的统一,寻求小我与大我、有限与无限的统一,无论何种人生哲学都不能例外。区别只在于,在不同的哲学中,那个用来赋予个人生存以意义的整体是不同的。例如,它可以是自然(庄子,斯宾诺莎),社会(马克思,孔子),神(新柏拉图主义,基督教),等等。如果不承认有这样的整体,就会走向悲观主义(佛教、印度教、叔本华)。尼采以宇宙生命赋予个人生存以意义, 要求个人站在宇宙生命的立场上来感受永恒生成的快乐,其中包括毁灭掉有限个体的快乐。 由个人的眼光看,这个要求似乎有点玄。不过,如果我们把形而上学语言换成普通语言,就会发现这个要求倒是相当朴实的。尼采的意思无非是:用生命本身的力量来战胜生命的痛苦,而当你抗争之时,你就是在痛苦中也会感觉到、百倍强烈地感觉到生命的欢乐。这种抗争痛苦而生的欢乐,相当于生命本体的欢乐。

尼采要我们看到,痛苦是生命不可缺少的部分。生命是一条毯子,苦难之线和幸福之线在上面紧密交织,抽出其中一根就会破坏了整条毯子,整个生命。没有痛苦,人只能有卑微的幸福。伟大的幸福正是战胜巨大痛苦所产生的生命的崇高感。痛苦磨练了意志,激发了生机,解放了心灵。人生的痛苦除了痛苦自身,别无解救途径。这就是正视痛苦,接受痛苦,靠痛苦增强生命力,又靠增强了的生命力战胜痛苦。对于痛苦者的最好的安慰方法是让他知道,他的痛苦无法安慰,这样一种尊重可以促使他昂起头来。生命力取决于所承受的痛苦的分量,生命力强盛的人正是在大痛苦袭来之时格外振作和欢快。英雄气概就是敢于直接面对最高的痛苦和最高的希望。热爱人生的人纵然比别人感受到更多更强烈的痛苦,同时却也感受到更多更强烈的生命之欢乐。与痛苦相对抗,是人生最有趣味的事情。

"人是最勇敢的动物......他高唱战歌征服一切痛苦,而人类的痛苦是最深的痛苦。""人类对于生命的观察越深,对于受苦的观察就越深。"正是在痛苦以及征服痛苦的战斗中,人最高限度地感受和享受了生命。所以尼采主张:"从生存获得最大成果和最大享受的秘密是: 生活在险境中!在威苏维火山旁建筑你们的城市!把你们的船只驶向未经探测的海洋!在同旗鼓相当的对手以及同你们自己的战争中生活!"他认为,危险"迫使我们自强","人必须有必要强大,才会变得强大"尼采还认为,未来的不确定是使人生更具魅力的要素:"我的思想应该向我指示我站在何处,但不该向我泄漏我将往何处。我爱对未来的无知......"

面对痛苦、险境和未知事物,精神愈加欢欣鼓舞,这样一种精神就是酒神精神。悲剧艺术所要表达的正是这种精神状态:"面临一个强大的敌人,一种巨大的不幸,一个令人疑惧的问题,而有勇气和情感自由,这样一种得胜状态被悲剧艺术家挑选出来加以颂扬。"

酒神精神的本义是肯定生命包括肯定生命必涵的痛苦。为了肯定生命的痛苦,一个人必须有健全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由此产生酒神精神的衍义: 要坚强!"酒神精神的一个重要标志,乃是支配你自己,使你自己坚强!"

然而,再坚强的人也可能因致命的痛苦而丧生,或在险境中毁灭。何况人终有一死。最终的失败是否不可避免呢?尼采认为,具有酒神精神的人在失败中仍能大笑。"假如你们在伟大的事业中失败了,你们自己因此便是失败了么?假如你们自己是失败了,人类因此便是失败了么?假如人类也是失败了,好吧,随它去!" "失败了的事情因其失败更应当被人尊敬"。问题在于,抗争后失败,失败后仍不屈服,这不是真正的失败。生命敢于承受超过其限度的灾难,这本身就是一个胜利。尼采的酒神精神很像海明威笔下的硬汉性格:"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那么,死呢?具有酒神精神的人热爱生命,可是并不畏惧死亡。他甚至出于对生命的爱而自杀:"当不可能骄傲地活着时,就骄傲地死去。""自由赴死和死于自由,当肯定已非时,做一个神圣的否定者,如此他理解了死和生。"这样的死仍然是生命的胜利,他通过否定自己而肯定了生命。人生诚然是一出悲剧,那就把它当悲剧来演吧,演得轰轰烈烈,威武雄壮。愈深刻的灵魂,愈能体会人生的悲剧性,但也愈勇敢。"最富精神性的人们,他们必首先是最勇敢的,也在广义上经历了最痛苦的悲剧。但他们正因此而尊敬生命,因为它用它最大的敌意同他们相对抗。"在悲剧艺术中,悲剧英雄用他的毁灭使我们感受到生命本身的不可摧毁,精神为之欢欣鼓舞。在人生悲剧中,我们自己就是悲剧英雄,我们也要欢欣鼓舞地演这悲剧,从自身的痛苦乃至毁灭中体会生命的伟大和骄傲。人生的顶峰是"笑一切悲剧"。酒神精神从艺术舞台流布到人生舞台上来了。”

用艺术家的眼光去看待人生吧,这样你就会肯定人生的全部,因为连最悲惨的人生宿命也具有一种悲剧的审美意义。把人生当作你的一次艺术创作的试验吧,这样你无论遇到什么挫折都不会垂头丧气了。你要站在你自己的生命之上,高屋建瓴地俯视你自己的生命,不要把它看得太重要,这样你反而能真正地体验它,享受它,进你所能地把它过得有意义。

在尼采看来,真正的强者不求自我保存,而求强力,为强力而不惜将生命孤注一掷,恰恰体现了生命意义之所在。

强力意志也还是生命意志,然而它追求的不是生命自身,而是使生命得以超越自身的强力,这种对于力量之强大的渴求恰恰表明了生命永不枯竭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