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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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尔嘉耶夫摘录。
与现代主义的时髦——倾向于否定思想的独立意义,怀疑它们在每一个作家身上的价值——相反,我认为,如果不深入到他丰富和独特的思想世界,就无法走近、无法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是真正的思想盛宴。如果站在自己所谓的怀疑地反思的立场上,怀疑一切思想和一切观念的价值,而拒绝参加这个盛宴,那么,这些人必然使自己陷入忧郁的、贫乏的和半饥饿的存在状态。
如果所有的天才都是民族的,而非世界的,是以民族的方式表达全人类的东西,那么,这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尤其正确。
天才的文学作品也是一样,讲的都是非常简单的故事,李尔王的悲剧、老人与海、包法利夫人的通奸,但是反映了人类的某些本质性的东西。
俄罗斯人,他们最常用以表达自己民族独特特征的词是——启示录主义者或虚无主义者。这意味着他们不能处于精神生活和文化的中心,意味着他们的精神渴望终结和极限。
在俄罗斯,没有文化氛围,没有文化的中间地带,也几乎没有文化传统。在对待文化的态度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虚无主义者。因为,文化不能解决终极问题,不能解决世界进程的出路问题,它巩固的是中间地带。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真实的不是经验的事实、表面的日常生活的事实、生活秩序的事实、带着泥土味的人的事实;真实的是人的精神深度、人的精神命运、人与上帝的关系、人与魔鬼的关系;真实的是人因之而活着的思想。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悲剧,像所有真正的悲剧那样,具有纯洁、净化和解放的意义。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使他们陷入一片昏暗和毫无出路之中,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使他们痛苦而不是快乐,那么,他们就没有看透和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种伟大的快乐,一种伟大的解放。这是经由痛苦的快乐。这是基督之路。陀思妥耶夫斯基找回了对人的信仰,具有深度的人的信仰。在平面的人道主义中没有这种信仰。人道主义断送人。当信仰上帝时,人就复活了。
在人之中隐藏着世界生活的秘密。解决人的问题,就意味着解决上帝的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整个的创作都是在替人及其命运辩护,而这导致反抗上帝,却又允许把人的命运交给神人——基督。这样一种独特的人学意识只有在基督教世界,只有在历史的基督教时代才是可能的。古代世界不存在这样一种对人的态度。这种基督教使整个世界转向人,并使人成为世界的太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本主义是深刻的基督教的人本主义。正是这一独特的对人的态度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成为基督教作家。人道主义不具有这样一种对人的态度,对于它来说,人仅仅是一个自然存在。于是,我们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了人道主义内在的缺陷,发现了它无力解决人类命运的悲剧。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人们几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一般的观点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让人产生无所事事的印象。但人们之间的关系就是最严肃的、唯一严肃的“事情”。人高于一切“事情“。人就是唯一的”事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千姿百态、没有尽头的人的王国中,找不到任何其他的事情,找不到任何现实生活的建设。有的是某种中心,人的个性中心,一切都围绕着这个轴心。
陀思妥耶夫斯基选取解放了的人、摆脱了定规的人、进入宇宙秩序的人,研究他们在自由中的命运,揭开自由之路的必然结局。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兴趣的首先是在自由中的、走进自我意志中的人的命运。正是在这里人性得以显现。受定规约束的、在坚实的大地上的人的存在,无法揭开人性的秘密。陀思妥耶夫斯基尤其对那一刻人的命运感兴趣,即当他反对客观的世界秩序,当他脱离自然、脱离有机的根,表现出自我意志的时候。自然的有机生活的背叛者,被陀思妥耶夫斯基送进炼狱和地狱,在那里,他走过自已的痛苦之路,赎自己的罪。
比较一下但丁、莎士比亚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待人的态度是很有益处的。但丁的人,是客观的宇宙、神界的有机组成部分,是分层系统中的成员。他的上面是天堂,下面是地狱。上帝和魔鬼是外在于人的宇宙现实。充满痛苦折磨的地狱仅仅被认为是上帝创造的世界秩序里的一种客观存在。上帝和魔鬼,天堂和地狱,不是在人精神的深处、不是在无尽的精神体验中被揭示,而是被给予人,它们具有现实性——类似于客体的、物质世界的现实性。这就是中世纪的宇宙观,它与古代(希腊、罗马)人的宇宙观相联系。但丁是中世纪人世界观天才的表达者。宇宙作为一个分层体系还没有被动摇,人稳固地居于其中。从文艺复兴——一个新时代的开端开始,世界观发生了根本变化,开始了人道主义的人的自我肯定。人被封锁在自己的自然世界中。天堂和地狱对于新人来说关闭了。宇宙的无限性被发现了,但已经没有了统一的、分层有机的宇宙。无限的、空旷的、天文学的天空已经不是通向但丁的天堂、中世纪的天堂。人们体验到一种恐惧——一种无边的空旷在帕斯卡尔那儿引起的恐惧。人迷失在这无边的、没有宇宙结构的空旷中,但他走进了自己无限广阔的精神世界。他更坚实地扎根于土地,害怕割断与它的联系,害怕异己的无限性。新历史的人道主义时代开始了,在新的历史中人耗尽了自己的创造力。人感受到自己是自由的,不受制于任何客观的、外在的宇宙秩序。莎士比亚是文艺复兴最伟大的天才之一。他的创作首次揭示了无限复杂和多样的人的心灵世界,人的力量无限膨胀的、欲望的世界,充满了人的能量与实力的世界。在莎士比亚的创作中,已经没有了但丁的天堂、但丁的地狱。在莎士比亚那里,人道主义的世界观决定了人的地位。这个人道主义的世界观关注的是人的心灵世界,而不是精神世界,不是最后的、精神的深度。人走到精神生活的外缘,脱离了精神中心。莎士比亚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艺术的心理学家。
在那里,人发现,依然有上帝和天堂,而不是只有魔鬼和地狱,但是,这已不是从外面给予人的客观秩序,而是在人的精神最深处,从内部敞开的现实。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其中,人处于不同于但丁和莎士比亚的人的存在状态,它不属于客观秩序,但也不是居于大地表层和自己心灵的表面。精神生活回到了人身上,但是是从深处,从内部,穿越黑暗,穿越炼狱和地狱。
人走向自由的道路始于绝对的个人主义,始于隔绝自己,始于反抗外部的世界秩序。没有节制的自我意志得到发展,地下室敞开了,人从地表走进地下。出现了“地下人”。龌龊的、丑陋的人也讲述自己的辩证法。在这里,在《地下室手记》天才的思想的辩证法中,陀思妥耶夫斯基首次获得了关于人的本性的一系列发现。人的本性是对立的、二律背反的和非理性的。人有根深蒂固的对非理性、对疯狂的自由、对受苦受难的需求。人不是必然地趋向于益处。在自我意志中人常常是宁愿受苦。他不与理性的生活秩序讲和。自由高于舒适。但自由不是理智对心灵天性的控制,自由本身就是非理性的和疯狂的,它总是引向超越人被给定的界限。这个无限的自由折磨着人,引诱人走向死亡。但人却珍视这份苦难和死亡。
”地下人“拒绝一切理智的、普遍的、和谐的、安宁的制度。
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也无论他是谁,都喜欢做他愿意做的事,而根本不喜欢像理性与利益命令他做的那样去做事;他愿意做的事也可能违背他的个人利益,而有时候还肯定违背。纯粹属于他自己的随心所欲的愿望,纯粹属于他自己的哪怕最刁钻古怪的恣意妄为,有时被刺激得甚至近乎疯狂的他自己的幻想——这就是那个被忽略了的最有利的利益,也就是那个无法归入任何一类,一切体系和理论经常因它而灰飞烟灭去见鬼去的最有利的利益。所以这些贤哲们有什么根据说,每个人需要树立某种正常的,某种品德高尚的愿望呢?他们凭什么认定每个人必须树立某种合乎理性的、对自己有利的愿望呢?一个人需要的仅仅是他独立的愿望,不管达到这独立需要花费多大代价,也不管这独立会把他带向何方。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唯一的一种情况下,人才会故意地、自觉地渴望去干那甚至对自己有害的、愚蠢的,甚至是愚不可及的事情,这就是:为了有权渴望去干那对自己甚至是愚不可及的事情,而不愿受到只许做聪明事这一义务的束缚。
这不就是寻羊冒险记里的鼠嘛
即使这种事情会给我们带来明显的危害,并且与我们健康的理智在利益问题上得出的结论相悖,他仍不失是最最有益的利益,因为,在所有这些情况下,它保留了我们最主要的和最宝贵的东西,即我们的人格和我们的个性。人不是算术,人是问题的、秘密的存在。
所有的事情都是人的事情,而且真正的问题似乎在于,人一刻不停地要向自己证明,他是人,而不是一颗小钉子。
为什么你们如此坚定地、如此神圣地相信,只有一个正常的、正面的,一句话,只有一个幸福的生活对人是有益的?理性在利益问题上是不是搞错了?要知道,也许,人喜欢的不只是一个幸福的生活,也许,他同样喜欢苦难,甚至喜欢到了疯狂的地步。我相信,人从来也不拒绝真正的痛苦,也就是,破坏和混乱。痛苦,这是意识产生的唯一的缘由。
人道主义是中间王国。欧洲的人道主义从精神上结束于尼采,他与人道主义曾是血与血、肉与肉地血肉相连,并且是其罪孽的牺牲品。
人在自己的激烈的对立与运动之中,在最深处依然是人,人并没有被消灭。在这一点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区别于希腊的狄奥尼索斯精神,也区别于基督教时代的许多神秘主义者,在他们那里只剩下了神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