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想法的总结

一些想法的总结

......说真的:我现在要给自己提一个无聊的问题:

什么更好——廉价的幸福好呢,还是崇高的痛苦好?你说,什么更好?

地下室手记. 陀思妥耶夫斯基, 1864.


工作

从2018年大二开始接触科研,到现在已经六个年头了,在一些不同的领域进行过一些尝试。最开始的时候,总担心自己虽然能把项目A做得差不多了,但是不是只是碰巧,遇到项目B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后来接触的工作逐渐变多,发现不同的工作或者学科之间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壁垒,做事情的方式都是一样的。这里的关键就是破除掉对未知工作和未知事物的幻想,丢掉所有人为施加在事物和工作的门槛和神圣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科研、炒菜、调酒、空手道...的技术,传热、微电子还是计算机的知识... 没有哪一个比哪一个更神秘更困难一点。所以学习各个领域的内容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连孔子都说过君子不器,在认识论的层面,接触所有工作的过程都没什么区别。

常常听到一些同志在不能勇敢接受工作任务时说出来的一句话:没有把握。为什么没有把握呢?因为他对于这项工作的内容和环境没有规律性的了解,或者他从来就没有接触过这类工作,或者接触得不多,因而无从谈到这类工作的规律性。及至把工作的情况和环境给以详细分析之后,他就觉得比较地有了把握,愿意去做这项工作。

如果这个人在这项工作中经过了一个时期,他有了这项工作的经验了,而他又是一个肯虚心体察情况的人,不是一个主观地、片面地、表面地看问题的人,他就能够自己做出应该怎样进行工作的结论,他的工作勇气也就可以大大地提高了。

只有那些主观地、片面地和表面地看问题的人,跑到一个地方,不问环境的情况,不看事情的全体(事情的历史和全部现状),也不触到事情的本质(事情的性质及此一事情和其它事情的内部联系),就自以为是地发号施令起来,这样的人是没有不跌交子的。

实践论

论认识和实践的关系——知和行的关系.

毛泽东, 1937.

开始不同领域的工作都满足同样的认识过程,所以可以在更高的层面得到一些通用性的方法。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怎么进行调查,认识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没有很多科研经历的同学可能很难掌握正确的调查方法,许多小同学照猫画虎做文献调研也难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作社会经济调查?我们就是这样回答。因此,作为我们社会经济调查的对象的是社会的各阶级,而不是各种片断的社会现象。近来红军第四军的同志们一般的都注意调查工作了,但是很多人的调查方法是错误的。调查的结果就像挂了一篇狗肉账,像乡下人上街听了许多新奇故事,又像站在高山顶上观察人民城郭。这种调查用处不大,不能达到我们的主要目的。我们的主要目的,是要明了社会各阶级的政治经济情况。我们调查所要得到的结论,是各阶级现在的以及历史的盛衰荣辱的情况。

反对本本主义. 毛泽东, 1935.

所以应该怎么做呢?一个很好的方式就是费曼技巧,它的核心是说,如果你不能向别人讲清楚一件事,那么你其实没真正搞懂它。当看过浏览过一些东西的时候,很多概念在脑海中都是混乱的,不成系统的,这些东西在大脑里浮光掠影地留下一下印象,并没有成为自己的理解的一部分。所以有时候会出现工作了很久最后也只有些感觉上的经验和认识;写些评论总会写一些很浅的比喻性的内容,告诉自己读过的书虽然没有任何感觉但就像食物变成营养化成血肉一样改变我们,这种只是因为没有掌握正确的方法而给自己做的心理按摩。所以王小波写了我看国学,黑格尔对儒教的评价也很低,因为他觉得这里只有些道德训诫而没有真正从逻辑上构建出一套完整的体系。

所以在实践中,只有有意识地去思考、重新组织这些概念,用自己的语言把他们重新输出之后,才大概可以说这些东西成为了自己思维的一部分。向别人讲清楚一件事只是一种方式,关键是系统地去思考和组织某个目标。所以每次想弄明白什么东西,就可以开始着手写一篇博客,然后构想一下博客中的每一部分要写什么东西。为了完成这个博客,去搜集资料,去理解资料,最后输出成一篇文章。只有有目的的去进行调查,这个调查才能够成为帮助自己理解事物的材料,否则变成流水账了。通过这样写文章的方式,文章写完了,材料间接地在思维里组织了一遍,自己也就差不多弄懂这个东西了,做一个Vlog、剪一个视频,本质上也是类似的行动。

在我看来,数学书(包括论文)是最晦涩难懂的读物。将一本几百页的数学书从头到尾读一遍更是难上加难。翻开数学书,定义、公理扑面而来,定理、证明接踵而至。数学这种东西,一旦理解则非常简单明了,所以我读数学书的时候,一般都只看定理,努力去理解定理,然后自己独立思考数学证明。不过,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好参考书中的证明。

然而,有时候反复阅读证明过程也难解其意,这种情况下,我便会尝试在笔记本中抄写这些数学证明。在抄写过程中,我会发现证明中有些地方不尽如人意,于是转而寻求是否存在更好的证明方法。如果能顺利找到还好,若一时难以觅得,则多会陷入苦思,至无路可走、油尽灯枯才会作罢。按照这种方法,读至一章末尾,已是月余,开篇的内容则早被忘到九霄云外。没办法,只好折返回去从头来过。之后,我又注意到书中整个章节的排列顺序不甚合理。比如,我会考虑将定理七的证明置于定理三的证明之前的话,是否更加合适。于是我又开始撰写调整章节顺序的笔记。完成这项工作后,我才有真正掌握第一章的感觉,终于送了一口气,同时又因太耗费精力而心生烦忧。从时间上来说,想要真正理解一本几百页的数学书,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真希望有人告诉我,如何才能快速阅读数学书。

惰者集. 小平邦彦, 2017.

写会自然地引导自己重新组织要叙述的东西的逻辑和框架,不是想法产生了行为,而是反过来。随着输出,自己对要说明的东西的认识会逐渐加深,但这种结果并不是我们直接追求的,而只是按照某种模式工作的必然结果。写一写文章,想一想故事重要的地方是什么,可能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偏离轨道了,纠结关注的问题根本不重要从而把自己拉回来,越写思路变得越清楚。这也意味着我们不需要一遍写好,因为写只是让我们同步推进工作的方式。先迅速搭起一个架子,然后基于这个脚手架去帮助自己思考,一遍又一遍地去迭代修改,最终思路和成果都达到一个好的境界。上面的方法可以塑造一种观点,霍金在《大设计》里提到过,

按照依赖模型的实在论,去问一个模型是否真实是无意义的,只有是否与观测相符才有意义。如果存在两个都和观测相符的模型,正如金鱼的图像和我们的图像,那么人们不能讲这一个比另一个更真实。在所考虑的情形下,哪个方便就用哪个。

大设计. 斯蒂芬·霍金, 2011.

我们没法认识康德的物自体,只能认识描述这个事物的图像。我们不是通过“格物”来达到“致知”,而是通过建构描述“物”的理论来间接地理解事物。所以没法说历史唯物主义是否就是世界运转的真正逻辑,但当尝试用历史唯物主义搭建起描述人类历史演变的整套结构时,我们可以说对人类社会发展的了解比以前更深了。

在一个思想丰富的人看起来是意味深长的事情,对于一个肤浅、头脑庸俗的人来说,却不过是平凡世界里的乏味一幕而已。

人生的智慧. 叔本华, 1850.

从这个认识来说,我们结构一个事物的层面和角度越多,我们对这件事物的理解就越深入。移植到科研上,同一个结果同一张图,可以从很多个角度去做一些有益的分析,给出不同侧面的insight。比如说从三个层级去描述某个系统,那同一个结果至少可以给出三种分析,而这三种分析再组合到一起,可能会得到一些更加深刻的想法,让大家更清楚地认识某个现象。所以即使某个对象已经被很多人研究了,随着时代的发展、角度的变多,还是可能做出许多有意义的工作。

意义

上面的说的可以部分解决对于工作意义的困惑和折磨。复读齐泽克:不要“做自己” 里面提到过,

拉康说,成功的精神分析往往意味着穿越基本幻想,什么是基本幻想?简单来说基本幻想就是幻想着存在一个真正的“我”,当你明白了“真我”并不存在时,你就找到真我了。做自己的关键在于,放弃“做自己”的想法,不要幻想面具背后有个真我。幻想结构起了现实,如果你把幻想拿掉,现实也会消失,你就是你的面具,面具背后空无一物。

工作本身就是工作,就是一堆结果,意义本身不存在它只是人为对它的理解。并不是什么有意义的本质已经先前决定了工作的价值,而只有好的工作和坏的工作本身。为了写一篇好的文章去进行工作,这个目的本身就会让自己思考工作的逻辑是否通顺,是否要在哪个地方补充一些内容,才能让逻辑更加合理,而这种修改本身就促进了一种更好的工作。所以不是觉得自己的工作很差没有意义,幻想哪里会有一种更有意义的工作,而是当明白意义并不存在,只关注于工作本身上,反而就找到工作的意义了。这会带来一种类似于存在主义的观点,

普鲁斯特的天才就表现在他的全部作品中;拉辛的天才就表现在他的一系列悲剧中,此外什么都没有。为什么我们要说拉辛有能力再写一部悲剧,而这部悲剧恰恰是他没有写的呢?一个人投入生活,给自己画了像,除了这个画像外,什么都没有。当然,这种思想对于那些一生中没有取得成就的人是有点不好受的。

另一方面,这却使人人都容易理解到只有实际情况是可靠的;梦、期望、希望只能作为幻灭的梦、夭折的希望、没有实现的期望来解释人;这就是说,只能从反面,而不是从正面来解释。虽说如此,当一个人说,“你除掉你的生活之外,更无别的”,这并不意味着说一个画家只能就他的作品来估计他,因为还有千百件其他的事情同样有助于解释他的为人。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一个人不多不少就是他的一系列行径;他是构成这些行径的总和、组织和一套关系。

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 让-保罗·萨特, 1946.

接受了意义不存在,就可以对很多体系和规训祛魅了。之前看到过一个大二同学的朋友圈:刚上大二时:要定义属于自己的发展轨迹,不要被奖学金导向所禁锢;“大三”初:不仅没有定义出属于自己的发展轨迹,连学校的导向也没有做出什么成就。很多清华的同学都是这样,处于一个纠结折磨的状态。关键是不能在否定一个体系的同时,却又潜意识里肯定这个体系定义出来的意义和价值。所以很多时候虽然我们并不信仰上帝,但也总会找到一个精神上的权威,找到努力的目标来让自己的精神得到缓解。

世界上有三种力量,只有这三种力量才能永远征服并俘虏这些软弱无能的叛逆的良心,使他们得到幸福一一这三种力量就是奇迹、神秘和权威。

卡拉马佐夫兄弟. 陀思妥耶夫斯基, 1880.

要发现所有看起来庄严、标准的流程和规定,全是一些和自己一样的人来定义的,而这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想象中的神圣的利维坦就回到了最开始沛县的草台班子。奖项、荣誉、真理、社会常识... 还是一样的事情,只不过是一样普通的人推出来的东西,就很难再对这些东西产生什么敬畏的情绪了。兴致勃勃地追求这些“领导们”定义出来的价值和目标,只能离生活和自己越来越远

“所以对那些兴高采烈朝‘无’奔跑的家伙,我是半点好感都没有,没办法有……包括对这个城市。”

1973年的弹子球. 村上春树, 1980.

大家都在一个台子上过家家,只不过小孩子们知道自己是在过家家,而年龄越长就越难发现。

他看上去对自己把握十足,不是吗?可他的把握连女人的一根头发丝都不如。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因为他活得形同死人一般。我看上去可能一无所有,但跟他相比,我对自己非常确信,对一切非常确信,对自己的生命如此,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亦如此。没错,那是我仅有的东西。但至少我抓紧了这个真理,正如真理也抓紧了我。我曾经是正确的,我依旧是正确的,我永远是正确的。我以某种方式度过了人生,如果我喜欢的话,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生活。我做这件事,就不会做那事。我做了这样的事情,就等于没做过那样的事情。那又如何?

局外人. 阿尔贝·加缪, 1942.

所以实际上虽然一个同学在说“要定义属于自己的发展轨迹,不要被学校的导向所禁锢”,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做。定义自己的发展轨迹,实际上还是在追求一些被他人承认的价值,而这些意义还是无可避免地被学校或者社会的凝视所定义出来的,只不过学校的导向是大权威承认的,自己以为反叛并想追求的是小权威承认的

要知道,更有甚者,我们几乎把真正的“活的生活”当作就是劳动,几乎就是在衙门里当差,我们都暗自同意,还是照书本上做为好。有时候我们干吗要蝇营狗苟,干吗要胡闹,干吗要孜孜以求呢?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干吗。如果按我们那些乖戾的要求照办不误,我们只会更糟。嗯,你们不妨试试,嗯,比方说,你们不妨多给我们一些独立自主,给我们中间的任何人都放开手脚,扩大我们的活动范围,放松对我们的监护,那我们……我敢肯定:我们会立刻请求还不如回到有人监护的情况为好。

......请你们用心看看!要知道,我们甚至都不晓得,现在这活的东西在哪儿,它是什么,叫什么名字?你们假如撇下我们不管,叫我们离开书本,我们就会立刻晕头转向,张皇失措——不知道加入哪一边,遵循什么,爱什么,恨什么,尊重什么和蔑视什么了?我们甚至连做人,做个真正有自己血肉之躯的人都感到累,引以为耻,认为是耻辱,竭力想做一个并不存在的泛人。

地下室手记. 陀思妥耶夫斯基,1864.

抛却精神上依托的权威是一件需要大量勇气的事情

另一方面,如果上帝不存在,也就没有人能够提供价值或者命令,使我们的行为成为合法化。这一来,我不论在过去或者未来,都不是处在一个有价值照耀的光明世界里,都找不到任何为自己辩解或者推卸责任的办法。我们只是孤零零一个人,无法自解。当我说人是被逼得自由的,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人的确是被逼处此的,因为人并没有创造自己,然而仍旧自由自在,并且从他被投进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就要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

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 让-保罗·萨特, 1946.

所以不应是追求或者定义某种意义,而是先对意义和价值祛魅抛掉意义。当对意义不再有什么幻想和追求,就可以发现做事情本身的乐趣,环境和其他人带来的影响就会逐渐变小了。提供乐趣和动力的不再是内卷过其他人或是通过某个权威来获得意义,而是变成做事情本身了。

从前我随兴之所至——我不会忧虑这究竟对核子物理的发展是否重要,只会想这是否有趣,好不好玩。还在念高中时,看到水龙头流出来的水流逐渐变少,我很好奇能不能研究出它的曲线,而我发现那并不难。事实上,我根本没必要去研究它,它对科学发展也无关重要,何况那问题早有人研究过了。但对我来说毫无分别:我还是会发明些什么,为了觉得好玩而做物理。

......

这就是我的新人生观。好吧,我筋疲力尽,我永远不会有多么伟大的成就。而目前在大学这份教职很不错,我颇能自得其乐。那么就像读《天方夜谭》一样,让我来玩玩“物理游戏”。什么时候想玩就什么时候玩,不再担心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别闹了, 费曼先生. 理查德·费曼, 1997-12.

接触了更多以后也可以发现实际上像看起来那么好的东西是不存在的,不论是什么看起来高科技的公司还是学识渊博的教授。实事求是地看待这些事情,最后发现大家其实都没什么区别,对于接触新的环境和人,也就不再有那么多或幻想或鄙夷了。权威不见了,自己也就不会被PUA或者被客体化

把一切“本是如此”都变为“我要它如此”——只有这样,我才称之为救赎。

To change "is was" into "thus I willed it" - that alone shall I call redemption.

叔本华的治疗. 欧文·亚龙, 2005.

矛盾

即使对意义祛魅了,在实际工作和生活过程中也无论如何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不利于解决问题而且会让自己陷入痛苦的处理方式,就是幻想存在某个新环境、某个新生活能解决现在的所有问题,丢掉现在的所有烦恼,但这是不可能的

按照辩证唯物论的观点看来,矛盾存在于一切客观事物和主观思维的过程中,矛盾贯串于一切过程的始终,这是矛盾的普遍性和绝对性。

矛盾论. 毛泽东, 1937.

大·清·洗、W·G、清·污,难道不就是陷入到对某种没有矛盾的纯色图像的幻想中了,运动式地折腾了一圈却发现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却把人都解决了。所以当不幻想能够抛却烦恼了,也不幻想以后某种生活就可以逃掉矛盾了,就可以静下来面对问题本身,来踏踏实实寻找建设性的解决方案了。某个人的回忆录里写到过,

反映了我当时的思想,认为这个问题要系统研究,把它弄清楚,才能提出解决的办法。用老的办法是不行的。如果为了防止腐败放弃改革·开放,因噎废食,再回到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不行。像解·放初三·反·五·反的办法,用杀·几个人来解决问题,也不行。

XX历程,XXX,2009.

所以不·折腾是非常有意义的纲领,不是不作为而是不幻想能通过某种方式追求纯粹性,世界是概率的,我们只能提高期望

村上 总之,即使在社会生活、日常生活层面,恶也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一部分,甚至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没有恶的空间是不存在的。如果刻意打造“纯粹”的空间,弄不好,就有可能误入鼓吹“纯粹”的偏执性宗教团体,甚至为排除“恶”之现世而像奥姆那样不惜诉诸暴力。而若以强大的政·治·组·织以善的名义追求“纯粹”而来个除恶务尽,甚至有可能导致纳·粹·奥斯威辛·大·屠杀或者“大·清·洗”运动的发生,何况已经实际发生过。

河合 是的,那是非常艰难的。不过回想起来,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大家就满不在乎地杀人来着——战争。而且有人胡乱杀人并因此获得勋章。只要是进到匣子里干的,那也全部作为正确行为通行无阻。而且,如您说的,全都一起忽一下子进到匣子里干的,进到“好孩子”那个匣子里。那的确是万分危险的事,但只要心里明白,就无疑是好家伙。那类人应该具有某种——怎么说好于进入奥姆那样的地方的。

......

河合 啊,所以嘛,有烦恼而不消耗是不成其为宗教的。一旦抛弃烦恼,人就成佛了。

村上 抛弃烦恼并不是修行。

河合 嗯。那已经是佛,不是人的修炼。但我们不“不是神也不是佛,即使以为烦恼没有了也还是有的……亲鸾就是那样的吧?以为没有“了却还是有,自始至终。因为搞得彻底,所以亲鸾才到了那个地步。一开始就那个样子是无从谈起的,我想。所以,这里冒出的(奥姆那些)人,拥抱烦恼的力气是不够多的,遗憾。换个角度打上光照,可以说比我们凡人纯粹啦、善于思考啦什么的。可以说是可以说,但那到底是非常危险的。如果这些人统统去了天国倒还好,而只要作为人活在这个世上,我认为恐怕就几乎没有可能从烦恼中解脱出来。

纵然奥姆成员是纯粹的,而那么多纯粹的、“什么坏事也不至于干的人”以形式极端的团体聚在一起,那也肯定出问题,甚至干天大的坏事,非干不可。为什么呢?如果不在外部制造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那样十恶不赦的家伙,就无法维持平衡,组·织内部就会发生骚乱,导致组·织从内侧崩溃。组织规模较小的阶段,一般不至于如此。而组织越大,整体压力越高。作为“教·祖”麻原,“一旦站在某个组·织的顶点,堕落立马开始。这是极可怕的事。站在顶·点,总有众人的期待吧,不能不照着做,不能不妥协。

在约定的场所: 地下2. 村上春树, 2012.

生活

我们是靠幻想的彼岸生存的,彼岸给我们安慰,帮我们逃离现在的生活。对于信徒,这个东西就是上帝,不论我现在的生活怎么样,总有一天我会在上帝那里得到救赎;对于G·C·Z·Y者,今天的所有努力和牺牲,都是为了在将来的某一天实现能让全人类得到解放的乌托邦;对于一个普通人,武林外传里白展堂有一句经典的台词,“人活着的时候就图个念想,没钱的时候,希望有钱;生病的时候,希望健康;孤独的时候,希望幸福。人正是因为有了念想才有了生活的勇气啊!”

我们靠未来而生活——“明天”,“以后再说”,“等你有了出息”,“你长大就明白了”。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挺可爱的,因为终于涉及死亡了。

不管怎样,人都有那么一天,确认或承认已到而立之年。就这样肯定了青春已逝。

但,同时立即让自己与时间定位。于是在时间中取得了自己的位置。他承认处在一条曲线的某个起伏点上,公开表明必须跑完这条曲线。

他属于时间了,不禁毛骨悚然,从时间曲线认出他最凶恶的敌人。明天,他期盼着明天,可是他本该摈弃明天的。

这种切肤之痛的反抗,就是荒诞。

西西弗神话. 阿尔贝·加缪, 1942.

让自己接受彼岸和希望都不存在,是一件需要太多勇气的事情,回到了开头引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中地下室人的问题。但丢掉希望有一种可见的极大好处,就是叔本华的丢掉受幻想的折磨

尤其在青年期,我们幸福的目标固定为某些图像。这些图像不断在我们的眼前晃动,这一状况通常持续我们的半生,甚至整个一生。这些图像是诱惑人的幽灵,因为当我们抓住它们的时候,它们却变得什么都不是了。我们由此获得了经验:这些图画并不会真的给予它们所许诺的东西。我们想象中的家庭生活、社交聚会、乡村生活,甚至我们对居所、环境、以及他人表示的敬意等等的想象图都属于这一类性质就算我们的爱人留在我们想象的图像里,也通常可以归于这相同的类型。“每个傻子都带着一顶傻子帽”出现这种情形是很自然的,因为事物的直观图像是直接的认识,它比概念,亦即一抽一象的思想,更加直接地作用于我们的意欲。概念只能告诉我们事物的普遍情形,但却不曾提一供单个、具体的事物,而正是单个、具体的事物包含着现实。因此,概念只能间接地作用于我们的意欲;但概念却能恪守诺言。因此,教育就是让我们只信赖概念。

......

但是,在这青年时期,困扰我们、造成我们不幸福的是我们对于幸福的追求。我们紧抱着这一个假定:我们可以在生活中寻觅到幸福。我们的希望由此持续不断地落空,而我们的不满情绪也就由此产生。我们梦想得到的模糊不清的幸福在我们面前随心所欲地变换着种种魔幻般的图像,而我们则徒劳无功地追逐这些图像的原型。因此,在青春岁月,无论我们身处何种环境、状况,我们都会对其感到不满,那是因为我们刚刚才开始认识人生的空虚与可怜在此之前,我们所期盼的生活可是完全另外的一副样子但我们却把无处不在的人生的空虚与可怜归咎于我们的环境、状况。在青年时候,如果人们能够得到及时的教诲,从而根除这一个错误见解,即认为:我们可以在这世界尽情收获,那么,人们就能获益良多。

但是,现实发生的情形却与此恰恰相反。我们在早年主要是通过诗歌、小说,而不是通过现实来认识生活。我们处于旭日初升的青春年华,诗歌、小说所描绘的影像,在我们的眼前闪烁;我们备受渴望的折磨,巴不得看到那些景像成为现实,迫不及待地要去抓住彩虹。年轻人期望他们的一生能像一部趣味盎然的小说。他们的失望也就由此而来。关于这点,我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第页已经作了阐述。那些画像之所以具有如此的魅力,正是因为这些纯粹只是画像而已,它们并不是真实的。

人生的智慧,叔本华,1850.

但使人感到很难承受的是,这种认识似乎告诉大家即使选择某种生活,生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沉迷的是彼岸的幻想本身,这种生活只有幻想中才具有那样的魔力,一旦真正获得了这样的生活,它就毫无那种魔力了,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我幻想中的自由和幸福。

欲望的悖论 (paradox of desire) 也在于此:我们以为事情本身在不断地拖延,其实不断拖延这个行为,正是事情本身;我们以为自己在寻觅欲望,在犹豫不决,其实寻觅欲望和犹豫不决这个行为,本身就是欲望的实现。也就是说,欲望的实现并不在于它的完成和充分满足,而在于欲望自身的繁殖,在于欲望的循环运动。韦恩之所以“实现了他的欲望”,恰恰是因为他通过幻觉,使自己进入一种状态,这种状态能够使他无限期地拖延,阻止自己充分满足欲望。也就是说,通过幻觉,他是自己进入不断地繁殖“匮乏” (lack) 的状态。而匮乏,却是欲望之为欲望的根本。我们还可以这样理解拉康的“焦虑” (anxiety) 概念所包含的特质。焦虑之所以为焦虑,并不是因为缺乏欲望的客体 - 成因。导致焦虑的,并非客体的匮乏。导致焦虑的,却是这样的危险:我们过于接近那个客体,并会因此失去匮乏本身。焦虑是由欲望的消失带来的。

斜目而视·透过通俗文化看拉康. 斯拉沃热·齐泽克, 2011.

在商飞实习最后聚餐的时候,刘部问沈博怎么又忧郁啦,只是突然再次强烈地感觉到毕业后工作的生活也还是一样,曹丰泽口中的北京中产的生活,但是就算去非洲,我也只想流放自己去幻想的非洲,

因为我有时候感到那么悲伤,那么愁苦……因为我在这样的时刻里开始感到我永远也无法过上真正的生活...

白夜. 陀思妥耶夫斯基, 1848.

“很早的时候,有一个医生就已经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长老说。“这人年纪不轻,确是一个聪明人。他说得很坦白,和您一样,虽然带点玩笑口气,却是辛酸的玩笑。他说,我爱人类,但是自己觉得奇怪的是我对全人类爱得越深,对单独的人,也就是说对一个个个别的人就爱得越少。他说, 我在幻想中屡次产生为人类服务的热望,也许真的会为了人类走上十字架,如果忽然有这个需要的话,然而经验证明,我不能同任何一个人在一间屋里住上两天。他刚刚和我接近一点,他的个性就立即妨碍我的自爱,束缚我的自由。我会在一昼夜之间甚至恨起最好的人来:恨这人,为了吃饭太慢,恨那人,为了他伤风,不断地擤鼻涕。他说,只要人们稍微碰我一下,我就会成为他们的仇敌。然而事情常常是我对于个别的人越恨得深,那么我的对于整个人类的爱就越见炽烈。

......“您说的是真心话么?那好,在您现在这样坦率承认以后,我相信您是诚恳的,您的心是善良的。 即使您达不到幸福的境地,您也应该永远记住,您走的路是正确的,千万不要从这条路上离开。

主要的是避免说谎,不说一切谎言,特别是不对自己说谎。留心提防自己的虚伪,每时每刻都小心监视它。 还要避免对别人和自己苛求;凡是您觉得自己内心里似乎是恶劣的东西,只要您一旦在自己身上觉察到了,也就等于已经洗干净了。您还应该避免恐惧, 虽然恐惧只是一切虚伪的必然后果。您永远不必害怕自己在努力爱别人时所表现的畏缩,甚至也不必过分惧怕在这样做时所犯的错误行为。

我很遗憾,不能对您说些比较轻松愉快的话,因为积极的爱和幻想的爱相比,原是一件冷酷和令人生畏的事。幻想的爱急于求成,渴望很快得到圆满的功绩,并引起众人的注视。有时甚至肯于牺牲性命,只求不必旷日持久,而能象演戏那样轻易实现,并且引起大家的喝采。至于积极的爱,——那是一种工作和耐心,对于某些人也许是整整一门科学。但是我可以预言,就在您大惊失色地看到无论您如何努力也没能走近目的,甚至似乎反倒离它愈远的时候,—— 就在那个时候,我可以预言,您会突然达到了目的,清楚地看到冥冥中上帝的奇迹般的力量,那永远爱您、永远在暗中引导您的上帝的力量。请原谅我不能再同您多谈一会,有人在等着我。再见吧。”

卡拉马佐夫兄弟. 陀思妥耶夫斯基, 1880.

鲁迅和加缪因此给出了虚无主义下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希望. 鲁迅, 1925.

这则神话之所以悲壮,正因为神话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假如他每走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支持着,那他的苦难又在何方呢?当今的工人一辈子天天做同样的活计,其命运不失为荒诞。但只有在他意识到荒诞的那些少有的时刻,命运才是悲壮的。

西西弗,这个诸神的无产者,无能为力却叛逆反抗,认识到自己苦海无边的生存条件,他下山的时候,思考的正是这种状况。洞察力既造成了他的烦忧同时又消耗了他的胜利。

没有蔑视征服不了的命运。

西西弗神话,阿尔贝·加缪,1942.

一切都是虚无的,希望是没有的,但绝望也是没有的,不想受到幻想的希望的摆布,也不想受到虚无的绝望的摆布,连虚无也一起轻蔑。所以即使知道路的终点就是坟墓,走起来浑身都要散架,但还是要接着走下去,不是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而哪怕只是与黑暗捣乱

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就这样地用去了,也就是做了这样的工作。然而我至今终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比方作土工的罢,做着做着,而不明白是在筑台呢还在掘坑。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台,也无非要将自己从那上面跌下来或者显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当然不过是埋掉自己。总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早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不过如此,但也为我所十分甘愿的。

......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应当怎么走。中国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辈”和“导师”罢,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在寻求。

写在《坟》后面. 鲁迅, 1926.

到底该怎么生活呢.. 我也不知道了..

“相反地,真是巧得出奇!”

伊凡快乐而热烈地说,

“你信不信,昨天我们在她那里相见以后,我也老是自己琢磨着,我还是个二十三岁的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而你这会儿也很正确地看出来了,而且还正巧是从这一点谈起。

我刚刚坐在这里,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即使我不相信生活,即使我对于心爱的女人失掉信心,对世间事物的秩序失掉信心,甚至相反地深信一切都是无秩序的,可诅咒的,也许是魔鬼般地混乱不堪的,即使我遭到了一个人灰心失望的种种可怕心境的打击,——我总还是愿意活下去,既然趴在了这个酒杯上,在没有完全把它喝干以前,是不愿意撒手的。

但是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即使还没完全喝干,我也一定会扔下酒杯,就此离开,——往不知什么地方去。

但是在三十岁以前,我深深知道,我的青春将战胜一切:一切的失望,一切对于生活的厌恶。

我多次反省:世上有没有一种失望,会战胜我心里对于生活的这种疯狂的、也许是不体面的渴求呢?每次我都断定:大概是没有的,这是说在三十岁以前,到了那时候以后,我觉得我就会自动不再渴求了。

这种对生活的渴求,有些害痨病的幼稚道德家时常把它说成卑鄙,尤其是诗人们。

的确,这种对生活的渴求,一定程度上是卡拉马佐夫家的特征,不管愿意不愿意,它也一定存在于你的身上,但为什么它一定是卑鄙的呢?

惯性力在我们这个地球上还是很强的,阿辽沙。我渴望生活,所以我就生活着,尽管它是违反逻辑的。尽管我不信宇宙间的秩序,然而我珍重到春天萌芽的带着滋浆的嫩叶,我珍重蔚蓝的天,珍重一些人,对于他们,你信不信,有时候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热爱,还珍重一些人类的业绩,对于这,你也许早就不再相信,但到底由于旧印象,还是要从心中产生敬意。

瞧,鱼羹端来了,你好好吃吧,这鱼羹很美,做得不错。我想到欧洲去一趟,阿辽沙,我就从这里动身;我也知道我这不过是走向坟墓,只不过这是走向极其极其珍贵的坟墓,如此而已!在那里躺着些珍贵的死人,每块碑石上都写着那过去的、灿烂的生命,那对于自己的业绩、自己的真理、自己的奋斗、自己的科学所抱的狂热的信仰。我早就知道,我会匍匐在地,吻那些碑石,哭它们,但同时我的心里却深知这一切早已成为坟墓,仅仅不过是坟墓而已。

我哭泣并不是由于绝望,而只是因为能从自己的泪水中得到快乐,为自己的伤感所沉醉。我爱春天带着滋浆的嫩叶,我爱蔚蓝的天,如此而已!这不是理智,不是逻辑,这是出于心底、发自肺腑的爱,爱自己青春的活力。……你多少明白一点我的这段谬论么,阿辽沙?明白不明白?”伊凡忽然笑了。

“我太明白了,伊凡,渴望出于心底、发自肺腑的爱,——你这话说得好极了,我很高兴,你是这样地渴望生活。”阿辽沙大声赞叹说。“我以为,世界上大家都应该首先爱生活。”

“爱生活本身甚于爱它的意义,是这样么?”

“一定要这样。应该首先去爱,而不去管什么逻辑,象你刚才所说的那样,一定要首先不管它什么逻辑,那时候才能明了它的意义。我早就想到这一点了。你爱生活,伊凡,这样你的事情就已经做了一半,得到了一半。现在你应该努力你的后一半,那样你就得救了。”

“你又来拯救我了,也许我并没有毁灭哩!而且你所说的后一半又是什么?”

“就是要使你的那些死人们复活,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死。好了,拿茶来吧。我很高兴我们能这样谈谈,伊凡。”

卡拉马佐夫兄弟. 陀思妥耶夫斯基, 1880.